1 冷气刺骨
教导处的冷气开得足,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,密密地扎进人裸露的皮肤里。我垂着头,视线死死钉在脚边一小块反光的地砖上,那上面模糊映出我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袖口,还有教导主任张老师那双擦得锃亮、一尘不染的尖头皮鞋。
“林晚,不是学校不体谅你家里的难处。”张老师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实木办公桌传来,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、不容置疑的腔调,“你也知道,特困生补助的审核是有严格流程和名额限制的。你上学期期末的物理成绩……咳,确实不太理想。学校方面,也得考虑综合表现,对吧?”
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,精准地砸在我的心口上,闷得发疼。我捏着那张薄薄的、边缘已经磨损卷起的缴费通知单,纸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,指尖用力得几乎要把它抠出一个洞来。通知单上那个刺目的红色数字,后面跟着的三个零,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眼睛发酸。弟弟这个月的药费单子,昨天刚送到家里,就压在枕头底下,像一块冰冷的巨石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我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得像堵满了砂砾,努力了几次,才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:“张老师……我,我保证,这学期一定……”
“林晚同学,”张老师打断了我,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、属于上位者的不耐烦,“保证的话,上学期你也说过。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,不能因为你个人的困难就一再破例,这对其他同学也不公平。”
他端起桌上的保温杯,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,杯盖与杯沿碰撞,发出清脆的一声响,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。那声音像一根细小的针,戳破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希望。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沉闷的嗡鸣,还有我拼命压抑在喉咙深处、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。
就在这时,身后那扇沉重的、刷着深绿色油漆的木门,被人从外面随意地推开了。一股与室内冷气截然不同的、带着夏日午后阳光余温的气流涌了进来,随之而来的,还有一缕极淡、极清冽的雪松香气。那味道很特别,清冷又疏离,像冬日森林里覆盖着新雪的松针。
脚步声不疾不徐,从容地踏在光洁的地砖上,一步步靠近。
我僵硬地站着,不敢回头,只觉得后背的皮肤瞬间绷紧。直到那脚步声在我身侧停住,一个颀长挺拔的影子斜斜地覆盖下来,将我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带着压迫感的阴影里。
“张主任。”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声响起,音质干净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,却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调子。
是江临。
整个圣英高中,大概没人不知道这个名字。家世显赫,成绩顶尖,长得更是无可挑剔,像摆在橱窗里最耀眼昂贵的奢侈品。他是天生的聚光体,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。而像我这样的人,大概只配缩在角落里,像一粒不起眼的灰尘。
张老师的声音立刻像变魔术似的,刚才那点公事公办的冷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,换上了近乎殷勤的笑意:“哟,江临啊!找我有事?快坐快坐!”
“不用麻烦了。”江临的声音离我很近,就在我右耳边响起,带着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,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。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校服布料与我胳膊极其短暂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摩擦。他随意地朝张老师那边摆了摆手,目光却低垂着,落在我手中那张被汗水浸得半湿的缴费单上。
他好像……在看我?
这个念头让我头皮一阵发麻,下意识地想把那张承载着我所有狼狈和窘迫的纸片藏起来,手指蜷缩得更紧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那张单子在我无意识的揉捏下,靠近右上角的地方,发出轻微的一声“嗤啦”——
一道细小的裂口,毫无预兆地绽开了。
几乎是同时,一只骨节分明、干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。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,皮肤透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冷白。那只手的目标极其明确,动作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随意,指尖精准地落在那道新鲜的裂口上,沿着纸张粗糙的纤维边缘,轻轻地、缓缓地划过。
那触感冰冷,带着一种审视般的锐利,像被手术刀的刀锋刮过。
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,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骤然停止了跳动。时间被无限拉长、扭曲,教导处的冷气似乎瞬间降到了冰点,穿透薄薄的校服,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。只有被他指尖划过的那一小片纸,残留着一种诡异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灼热感。
张老师似乎也愣了一下,办公室里那点虚假的客套气氛瞬间凝滞。
江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空气的异样。他的指尖停在那道裂口的末端,力道很轻地压了一下,然后抬起了眼。那双眼睛颜色偏浅,像最昂贵的琥珀,剔透得能映出人影,可那里面没有温度,只有一片冰封的、深不见底的漠然。
他的视线,越过那道裂口,落在了我因为极度紧张和羞耻而死死低垂的脸上。声音不高不低,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,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不容错辨的蛊惑,却又冰冷得让人心头发寒:
“求我。”
雪松的清冽气息随着他的吐息,若有若无地拂过我的鼻尖,与他话语里赤裸裸的冰冷交易形成了令人作呕的反差。
他微微歪了下头,唇角似乎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,像在欣赏一件即将落入掌中的有趣玩物。
“做我的专属出气筒。”他顿了顿,清晰地补充,那“专属”二字被他念得格外清晰,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意味,“钱,管够。”
“出气筒”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铁锥,狠狠扎进我的耳膜,烫得我整个灵魂都在抽搐。空气里弥漫的雪松香气,此刻闻起来不再是清冽,而是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、属于掠食者的冰冷腥气。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在口腔里细微的、不受控制的磕碰声,那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被无限放大,敲打着我的每一根神经。
张老师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,他端着保温杯的手停在半空,茶水在杯口危险地晃荡了一下。他似乎想说什么,嘴唇蠕动了两下,目光在江临那张毫无波澜的俊脸和我惨白如纸的面孔之间快速逡巡,最终却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,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面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然后猛地低下头,假装在抽屉里翻找文件,动作幅度大得近乎夸张。
2 羞辱的烙印
那声响像一记重锤,彻底砸碎了我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侥幸。连唯一可能存在的、微乎其微的“权威”庇护,也在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中消弭殆尽。巨大的羞辱感如同粘稠的黑色沥青,瞬间从脚底漫涌上来,淹没头顶,连呼吸都带着灼烧肺腑的痛楚。
我死死地攥着拳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尖锐的刺痛勉强维持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。弟弟苍白瘦弱的脸庞,药房橱窗里那些印着天文数字的白色药盒,妈妈在昏暗灯下数着零散毛票时疲惫佝偻的背脊……无数碎片在眼前疯狂闪回、切割。
“专属出气筒”……
那意味着什么?当众的羞辱?无端的打骂?像一条被拴上链子的狗,随叫随到,承受他所有不知名的怒火?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喉咙口涌上浓烈的酸腐味,我拼命地往下咽。
“钱,管够。”
这三个字,又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着磷火的出口,冰冷,诡异,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。它足以覆盖掉那张缴费单上刺目的红色数字,甚至……能覆盖掉弟弟药费单上那些令人绝望的零。
尊严在生存面前,能值几个钱?
这个认知像淬了毒的冰刃,缓慢而精准地剖开我所有的坚持,露出里面血淋淋的、名为“不得不”的软弱内核。
时间在死寂中一秒一秒地爬行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教导处的冷气发出单调的嗡鸣,像某种倒计时的丧钟。
我感觉到江临的目光一直盯在我的头顶,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、等待猎物落网的耐心。
终于,我极其缓慢地、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抬起头。视线没有聚焦,模糊地掠过他线条完美的下颌,最终定格在他胸口的校徽上。那枚小小的金属徽章在冷气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,刺得我眼睛生疼。
嘴唇翕动着,干裂的唇瓣摩擦在一起,发出粗糙的沙沙声。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,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尖锐的痛感。
“……好。”
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微弱得几乎被空调的嗡鸣瞬间吞没。但它确确实实地从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。
就在那个单音节出口的瞬间,我清晰地看到江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——不是喜悦,不是得逞,更像是一种……尘埃落定的冰冷确认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近乎残酷的腥味。那眼神快得如同错觉,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。
他什么也没再说,只是极轻微地、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,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完成一个无足轻重的社交礼仪。然后,他转过身,不再看我一眼,迈开长腿,从容地走向门口。那扇沉重的绿漆木门被他拉开,刺目的午后阳光短暂地涌进来,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剪影,随即又随着门扇的合拢而被隔绝在外。
办公室内重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、混合着尴尬和怜悯的死寂。
我僵硬地站在原地,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。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,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,黏腻地沾湿了那张早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缴费单。那上面新鲜的裂口,像一道丑陋的伤疤,无声地嘲笑着我刚刚亲手签下的卖身契。
张老师终于从抽屉里抬起了头,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有同情,有无奈,或许还有一丝事不关己的庆幸。他清了清嗓子,试图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:“林晚啊……这个……唉,你自己……好自为之吧。”
他的话苍白无力,如同隔靴搔痒。我甚至没有力气去回应,只是机械地转过身,脚步虚浮地朝着那扇刚刚吞噬了江临身影的门走去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,又像是踏在深不见底的冰窟里。门外走廊的光线有些晃眼,我下意识地眯起眼,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。
3 专属出气筒
从那天起,我身上便被打上了一个无形的、屈辱的烙印——江临的专属出气筒。这身份如同附骨之蛆,迅速渗透进圣英高中光鲜亮丽生活的每一个褶皱里。
课间休息,喧闹的走廊。我抱着厚重的习题册,低着头匆匆穿过人群,只想快点回到教室那个相对安全的角落。突然,一个篮球带着凌厉的风声,毫无预兆地从侧面直冲我的腰眼砸来!速度太快,力量太猛,根本来不及躲闪。
“砰!”
沉闷的撞击声响起,一股巨大的钝痛瞬间从腰间炸开,迅速蔓延至整个后背,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撞得移了位。我眼前一黑,痛得闷哼一声,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好几步,怀里的习题册哗啦啦散落一地。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校服布料,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。
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口哨声。
“哟!林晚,反应够慢的啊!”一个高个子的男生,校篮球队的赵峰,咧着嘴笑着跑过来捡球,脸上没有丝毫歉意,反而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得意。他故意用脚尖踢了踢散落在我脚边的书本,“挡得挺准嘛!下次校队训练缺个移动靶子,我看你挺合适!”
人群的哄笑声更大了,各种或好奇、或鄙夷、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。腰间的剧痛一阵阵袭来,我疼得直抽冷气,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,脸色肯定惨白如纸。我艰难地弯下腰,手指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,想去捡拾那些散落的书本。
就在这时,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拨开人群,走了过来。江临。他穿着熨帖的白色校服衬衫,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,露出结实的小臂。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淡漠地扫过狼狈的我,又瞥了一眼赵峰手里的篮球,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街头闹剧。
赵峰一看到江临,脸上的得意瞬间收敛了几分,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:“临哥,你看我这球传得……”
江临没理会他,径直走到我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因为疼痛而佝偻着腰的样子。他的目光在我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,随即落在我被撞得发青的腰侧——那里的校服布料因为刚才的撞击而皱巴巴地紧贴着皮肤,隐约透出一片深色的淤痕。
他薄唇微启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,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点评语气:
“嗯,位置还行。”他甚至还点了点头,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受损程度,“下次注意点力道,别把‘靶子’打坏了,扫兴。”
轻飘飘的一句话,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,兜头浇下。周围的哄笑声诡异地停滞了一瞬,随即又爆发出更响亮的、更加肆无忌惮的喧哗。赵峰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,脸上重新堆起谄媚的笑容:“临哥说的是!下回我轻点!”
腰间的剧痛和心口那被当众剥开示众的羞耻感交织在一起,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。我死死咬住下唇,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铁锈味。我艰难地、一点一点地弯下腰,继续去捡那些散落在地的书本。手指碰到冰冷的书页,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,只有无尽的寒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江临就站在那里,雪松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。他没有再看我,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句无关紧要的吩咐。他转身,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路。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,镀上一层耀眼却冰冷的光晕。
我默默地捡起最后一本书,抱在怀里,挺直了被疼痛撕扯的腰背,一步步挪回教室。身后那些黏腻的目光和刺耳的议论,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针尖,密密麻麻地扎在背上。每走一步,腰侧的钝痛都提醒着我那个身份带来的代价。
这只是开始。
几天后的午休时间,食堂人声鼎沸。我端着刚打好的、最便宜的那份清汤寡水的素面,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,只想快点吃完,避开所有人的目光。面碗里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镜片,我摘下来,用衣角擦了擦。
刚把眼镜重新戴上,视线恢复清晰的刹那,一个身影已经笼罩在我桌前。
江临。他手里端着一杯奶茶,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,显然是刚买的。他身后跟着几个平时总围着他转的男生女生,说说笑笑,目光却都饶有兴味地落在我身上。
“喂,林晚。”江临的声音带着一丝惯有的、漫不经心的慵懒,在嘈杂的食堂里却异常清晰。他晃了晃手里的奶茶杯,浓郁的珍珠在琥珀色的液体里沉沉浮浮,“渴不渴?请你。”
我握着筷子的手瞬间收紧,指节泛白。胃里一阵紧缩,下意识地摇头,声音干涩:“不……不用了,谢谢。”
“哦?”他挑眉,唇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,那笑容在他俊美的脸上显得有些邪气,“客气什么?我的‘专属’,喝杯奶茶的资格还是有的。”
话音未落,手腕猛地一扬!
哗啦——!
冰冷的、带着浓郁甜腻气息的液体,混杂着黏滑的珍珠和Q弹的椰果,兜头盖脸地泼了我一身!猝不及防!奶茶顺着我的头发、脸颊、脖颈迅速地往下流淌,黏腻地钻进校服领口,胸前瞬间湿透了一大片,冰凉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,带来一阵阵难堪的寒意。几颗珍珠滑稽地挂在我的发梢和眼镜框上。
周围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。震惊、鄙夷、幸灾乐祸、纯粹看戏……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,将我牢牢困在中心。
我僵在座位上,脸上、头发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奶茶,狼狈得无以复加。呼吸停滞,大脑一片空白,只剩下那黏腻冰冷的触感和四面八方刺来的目光。
江临随手将空了的奶茶杯丢在旁边的餐桌上,发出一声轻响。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的狼狈,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心策划的滑稽戏。他俯下身,凑近我耳边,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,一字一句,清晰而缓慢,带着一种刻骨的残忍:
“狗,就该喝地上的。”
说完,他直起身,拍了拍手,仿佛掸掉什么不存在的灰尘。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、淡漠的神情,仿佛刚才那场当众的羞辱与他毫无关系。他转身,对着身后那群看客随意地笑了笑:“走了。”那群人立刻簇拥着他,嬉笑着离开,留下食堂角落里一片狼藉和无数道目光的洗礼。
我像一尊被泼满了污秽的雕塑,凝固在原地。奶茶的甜腻香气混合着汗水、屈辱的味道,浓烈得令人窒息。脸颊滚烫,不是因为奶茶的温度,而是那无地自容的羞耻感在疯狂灼烧。我慢慢地、颤抖着抬起手,抹掉糊在眼睛上的黏腻液体。视线模糊,世界只剩下冰冷粘稠的污浊和一片嗡嗡作响的、充满恶意的寂静。
4 黑暗深渊
江临的“专属出气筒”,这个身份带来的屈辱和痛苦,像不断收紧的绞索,一点点勒紧我的脖子。而窒息感最强烈的顶点,发生在一个周五的黄昏。
那天轮到我做值日,负责打扫体育器材室。巨大的仓库里堆满了各种球类、垫子和蒙尘的器械,弥漫着一股橡胶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。夕阳的光线透过高处的几扇小气窗斜斜地照进来,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狭长的、昏黄的光带。光线里,无数微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。
我正费力地将一筐沉重的实心铅球挪回原位,沉重的金属球体摩擦着地面,发出刺耳的噪音。就在这时,器材室那扇沉重的、包着铁皮的木门,毫无预兆地、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,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被人从外面猛地关上了!
紧接着,是铁链哗啦啦抖动的刺耳声响,以及金属搭扣被用力扣死的、清脆又冰冷的“咔哒”声!
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砸在心上!我猛地丢开铅球筐,几步冲到门口,用力去拉那扇厚重的门板。纹丝不动!透过门板下方那条狭窄的缝隙,我看到一根粗大的铁链紧紧缠绕在门外的把手上,一把崭新的、闪着寒光的黄铜大锁牢牢地锁住了链条!
“开门!谁在外面?开门!”我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铁皮门板,手掌拍得生疼,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变得尖利刺耳,“放我出去!”
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、恶意的哄笑声,脚步声迅速远去,消失在空旷走廊的回音里。
“是赵峰他们!”我立刻听出了那个带头的声音,是上次用篮球砸我的赵峰!肯定是江临授意的!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,巨大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我。
“开门!听见没有!放我出去!”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,拳头用力捶打着铁门,发出沉闷的“咚咚”声,在空旷的器材室里回荡,显得格外无助和绝望。门外再也没有任何回应,只有死一般的寂静。
最后一丝天光彻底消失在高窗之外。黑暗,浓稠得如同实质的墨汁,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,瞬间吞噬了整个巨大的空间。
真正的恐惧,这时才排山倒海般降临。器材室为了安全,窗户都开得很高很小,而且装着牢固的铁栅栏。门是唯一的出口,此刻被冰冷粗重的铁链和铜锁彻底封死。手机……手机放在教室的书包里!
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我彻底淹没。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稀薄起来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灰尘的颗粒感,费力地拉扯着肺部。周围死寂得可怕,只能听到自己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的喘息声,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、几乎要撞碎骨头的巨大声响。
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。角落里似乎有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,是老鼠?还是其他什么?未知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,越收越紧。橡胶、皮革、还有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,此刻闻起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。
我背靠着冰冷的铁门,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,牙齿咯咯作响。滑坐到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,双臂紧紧抱住膝盖,把头深深地埋进去。黑暗像一个巨大的、冰冷的棺材,将我严丝合缝地封在里面。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波又一波地漫过头顶。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无比漫长。寒冷从地面和门板上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,侵入骨髓。饥饿感开始搅动胃部。更可怕的是,那无孔不入的、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,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。
意识在冰冷的恐惧和绝望的黑暗中渐渐模糊、漂浮。我蜷缩在门后,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幼兽,连呜咽的力气都快要耗尽。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不断打着摆子,牙齿的磕碰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。大脑一片混沌,只有弟弟苍白的小脸和妈妈忧愁的眼睛在黑暗中交替闪现。我还能出去吗?江临……他是不是打算就这样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?
就在意识即将沉入一片冰冷虚无的深渊时——
“砰!!!”
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,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器材室里猛然炸开!
紧闭的铁皮大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!紧接着,是第二声、第三声更加沉重狂暴的撞击!金属扭曲变形的声音、木头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!门板上方连接合页的地方,爆裂的木屑簌簌落下!
“砰——哐当!!!”
最后一声狂暴到极点的撞击,伴随着金属链条崩断的刺耳刮擦声!沉重的铁皮大门,竟硬生生被一股恐怖的力量从外面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!几片扭曲断裂的门板碎片飞溅进来,砸在不远处的垫子上。
一道刺目的、昏黄的手电光束,如同劈开混沌的利剑,猛地从那破开的豁口处照射进来!强烈的光柱瞬间刺穿浓稠的黑暗,精准地打在我蜷缩在角落、被灰尘和冷汗糊得狼狈不堪的脸上。
光线太强,我被刺得本能地紧紧闭上双眼,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。长时间处于绝对黑暗中的眼睛完全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强光,眼前只剩下一片令人眩晕的白茫茫。
“林晚?!”
一个急促、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男声,穿透了门板碎裂的余音和我的耳鸣,清晰地响在门口。
不是江临那冰冷慵懒的调子。这个声音……干净、清朗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,此刻却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变了调。
是许默!
手电光柱微微晃动了一下,似乎持灯的人也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受到了极大的冲击。脚步声急促地响起,踩过地上的门板碎片和断裂的铁链,快速朝我靠近。
我依旧紧闭着眼,手臂挡在眼前,身体因为强光的刺激和极度的惊吓而剧烈地颤抖着,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、小动物般的呜咽。新鲜的、带着室外凉意的空气猛地从破开的门洞涌入,冲淡了器材室里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息。我如同濒死的鱼终于回到了水中,本能地、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这救命的空气,胸腔剧烈起伏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。
“林晚!别怕!是我,许默!”许默的声音近在咫尺,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安抚,却依旧能听出里面翻腾的怒意和后怕。
手电的光被移开了些,不再直射我的眼睛。我颤抖着,尝试着一点点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臂。模糊的泪光中,我看到了那个站在破败门洞光影里的身影。
许默穿着一身干净的运动服,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,有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。他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,此刻眉头紧锁,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,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,此刻翻涌着浓烈的怒火和一种……让我心脏骤然揪紧的心疼。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显然是临时找来的、手臂粗细的沉重木棍,棍头还沾着新鲜的木屑。
他看着我,目光在我沾满灰尘和干涸奶茶污渍、被冷汗浸透的校服上扫过,最后落在我因为长时间蜷缩和恐惧而不断颤抖的身体上。他的呼吸明显有些急促,胸膛微微起伏,握着木棍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,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。
“没事了,没事了……”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,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坚定。他丢开那根沉重的木棍,木棍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。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身,朝我伸出手,那双手骨节分明,干净有力,此刻却也在微微地颤抖着。
“来,我带你出去。”
他的声音像一道温暖的泉流,猝不及防地冲垮了我死死筑起的、名为“忍耐”的堤坝。连日来积压的恐惧、屈辱、绝望……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,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。
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,瞬间模糊了视线。我再也控制不住,身体向前一倾,几乎是扑倒在他伸出的手臂里,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,失声痛哭起来。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,瞬间浸湿了他运动服的肩头布料。所有的委屈、恐惧、无助,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我哭得浑身颤抖,上气不接下气,仿佛要把肺腑都哭出来,把这黑暗器材室里积攒的所有冰冷绝望都冲刷干净。
许默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,似乎没料到我反应会如此激烈。但他没有推开我,也没有说话。他只是沉默地、稳稳地支撑着我崩溃的身体,任由我的眼泪浸透他的衣衫。过了几秒,他抬起另一只手,动作有些笨拙,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,轻轻地、一下一下地拍抚着我剧烈起伏的后背。
“哭吧,”他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,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包容,“哭出来就好了。别怕,有我在。”
他的手掌很温暖,隔着薄薄的、被冷汗和泪水浸湿的校服,传递着令人贪恋的温度。那一下一下的轻拍,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,奇异地安抚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。我伏在他肩上,泪水依旧汹涌,但那种灭顶的窒息感和冰冷的绝望,却在这温暖而坚实的依靠中,一点点地、缓慢地退潮。
器材室外,夜色已深。清冷的月光洒在空旷的操场上,映照着他破门而入时留下的狼藉碎片,也映照着这个将我拉出深渊的少年挺拔的身影。新鲜的空气带着草木的微凉气息涌入肺腑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。我贪婪地呼吸着,仿佛要把过去几个小时里吸入的黑暗和恐惧都彻底置换出去。
许默没有立刻带我离开这片狼藉。他等我哭得声嘶力竭、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时,才小心翼翼地扶着我,避开满地的木屑和扭曲的铁链,在器材室门口相对干净的一小块空地上坐下。
“坐着别动,等我一下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快步走到不远处他丢下的那个运动背包旁,蹲下身在里面翻找起来。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很快,他拿着一个印着校医务室红十字标志的简易小药箱走了回来,重新在我身边蹲下。
药箱打开,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药膏的气味弥漫开来。他先拿出棉签和一小瓶碘伏,拧开盖子,动作轻柔地用棉签蘸取棕色的药液。
“可能会有点疼,忍一下。”他低声道,声音放得很柔。他微微倾身靠近,另一只手小心地撩开我额前被汗水和泪水黏住的碎发。动作很轻,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专注。
碘伏冰凉的触感碰到额角一处刚才被飞溅木屑划破的细小伤口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,倒抽一口冷气。
“嘶……”
“忍一忍,很快就好。”许默立刻停住动作,声音里带着安抚。他耐心地等我适应那点刺痛,才又极轻地继续涂抹。他的动作非常细致,棉签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,既清理了伤口,又尽量避免带来更大的痛苦。额角的刺痛感在碘伏挥发后,渐渐被一种清凉覆盖。
处理完额头的擦伤,他的目光移向我的手臂。校服袖子在刚才的挣扎和蜷缩中被磨破了好几处,露出手肘和小臂上几道深浅不一的淤青和擦痕,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珠。那是几天前被赵峰的篮球砸中后留下的,此刻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。
许默的眉头再次紧紧蹙起,眼神瞬间变得冷硬。他沉默着,用新的棉签蘸了碘伏,小心翼翼地避开破皮的地方,先处理那些渗血的擦痕。当棉签碰到最深的那道淤青边缘时,我忍不住又抽了口气。
就在这时,我清晰地看到,许默拿着棉签的那只手,竟然在微微地颤抖!
不是错觉。那修长干净的手指,此刻正难以控制地、幅度很小却异常清晰地颤抖着。他立刻停下了动作,仿佛被那不受控制的颤抖烫到一般,猛地握紧了拳头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“咔”响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在极力平复着什么,过了好几秒,才重新松开拳头,再次拿起棉签,动作却比之前更加轻柔、更加缓慢。
那细微的颤抖,像一根无形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我的心。它无声地诉说着他强自压抑的愤怒和后怕,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。
“好了。”他低声说,放下碘伏瓶,又从药箱里拿出一管消肿化瘀的药膏,挤出一点在指尖,动作更加轻柔地涂抹在我手臂的淤青上。药膏带着淡淡的薄荷凉意,缓解了伤处的灼痛。
做完这一切,他仔细地收拾好药箱,拉上拉链。他没有立刻站起来,而是依旧保持着半蹲在我身前的姿势,微微仰起头看我。月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,勾勒出清晰的轮廓,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,此刻盛满了月光也化不开的凝重和一种近乎痛楚的心疼。
他看着我,目光在我狼狈的脸颊、散乱的头发、沾满污渍的校服上停留。过了许久,他才用一种极其认真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的语调,低低地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如同耳语:
“林晚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词句,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,“跟我走,好不好?”
他的声音很轻,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剧烈的涟漪。“跟我走”——这三个字蕴含的分量,远非字面那么简单。它意味着逃离江临的掌控,意味着摆脱“专属出气筒”这个屈辱的烙印,意味着……一种全新的、未知的可能。
然而,这三个字也像烧红的烙铁,瞬间烫醒了我几乎被那片刻温暖麻痹的神经。
走?
弟弟每个月昂贵的药费怎么办?家里堆积如山的债务怎么办?妈妈那双布满老茧的手、那双写满疲惫却强撑笑意的眼睛……它们像沉重的锁链,瞬间将我刚刚萌生的一丝妄念狠狠拽回冰冷的现实。
我张了张嘴,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刚刚被药膏缓解的手臂,仿佛又沉重得抬不起来。只能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。动作幅度很小,却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和绝望。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涌上眼眶,视线瞬间模糊,月光下许默那张写满担忧和期待的脸也变得朦胧不清。
许默眼中那点微弱的、希冀的光,在我摇头的瞬间,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,骤然黯淡下去。他的嘴唇抿得更紧,下颌线绷出一道冷硬的弧度。他不再说话,只是沉默地站起身,向我伸出手。
“先离开这里再说。”
他的手掌宽大温暖,稳稳地握住我冰冷颤抖的手,将我从冰冷的地面上拉起来。他的力道很稳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。
走出那扇被他暴力破开的、扭曲变形的门洞,踏入空旷的操场。清冽的夜风带着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,吹散了器材室里残留的恐惧和药水气味。月光如水银泻地,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许默一直沉默着,没有松开我的手。他的掌心温热干燥,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。我们并肩走在寂静的校园里,只有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。
“林晚,”快到宿舍楼区时,他再次开口,声音低沉而郑重,“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……交易。”他艰难地说出“交易”这个词,语气里带着压抑的痛楚,“但你要记住,无论什么时候,只要你需要,我都在。”
他停下脚步,转过身,月光清晰地映照着他眼中的坚定和心疼。
“别放弃自己。也不要……再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危险里了。不值得。”
“不值得”三个字,像一把重锤,狠狠敲在我的心上。是啊,为了钱,把自己卖给江临那样的魔鬼,承受这些非人的羞辱和伤害,真的值得吗?
一个念头,如同蛰伏已久的种子,终于在这片名为“绝望”的土壤里,被许默给予的温暖和这句“不值得”浇灌,破土而出,疯狂滋长——
我要结束这一切。
我必须结束这一切!
许默把我送到宿舍楼下,看着我安全地走进楼门,才转身离开。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,却依旧挺拔如松。
回到冰冷狭小的宿舍,关上门,隔绝了外界的一切。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,身体依旧残留着恐惧过后的虚脱感,但心里那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、越来越灼热。
结束!
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自己的床边,从枕头套最深处,摸出那张薄薄的、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银行卡。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卡片,心脏却因为激动而狂跳起来。这张卡,承载着我所有忍耐的屈辱、所有被践踏的尊严换来的“报酬”。
江临给钱的方式很“讲究”。从不直接转账,每次都是崭新的、连号的现金,用一张没有署名的白纸包着,像打发叫花子一样,随意地丢在我必经的路上——教室的抽屉、食堂的餐盘底下,甚至有一次,就塞在我宿舍的门缝里。每一次捡起那些钱,都像是在亲手捡拾自己被踩碎的尊严。
但我都默默收下了,一分不少地存进了这张卡里。
我打开手机银行APP,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着,输入账号密码。屏幕亮起幽蓝的光,映亮我满是泪痕和灰尘的脸。
查询余额。
数字加载的短暂几秒,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
终于,一个清晰的数字跳了出来。
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,一遍又一遍地确认。没错!够了!加上我之前偷偷打工攒下的微薄积蓄,那个红色的、如同催命符一样的缴费单数字,还有弟弟下个月……甚至下下个月的药费,都够了!
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,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!泪水再次汹涌而出,这次却是因为激动和解脱!我死死地捂住嘴巴,生怕自己失控的呜咽惊扰到隔壁的同学,身体却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。
结束了!终于可以结束了!
我要把这张卡,连同我所有的屈辱和不堪,狠狠地摔回江临那张永远带着嘲弄的脸上!我要亲口告诉他,他的钱,他的“专属出气筒”,我不干了!
这个念头让我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,仿佛重新获得了力量和勇气。我把那张承载着希望和解脱的银行卡紧紧地攥在手心,坚硬的卡片边缘硌得掌心生疼,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。
明天!明天就去找他!结束这场噩梦!
5 交易终结
第二天,天空阴沉沉的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,空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。我特意换上了自己最干净、洗得发白却整洁的校服,将那张银行卡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衣兜里,隔着布料,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坚硬冰冷的轮廓,像一块护心镜。
我知道江临的习惯。午休时间,他通常会去学校后山那片僻静的枫林小径。那里人少,清静。正好,我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清算。
午休铃声一响,我立刻起身,脚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,朝着后山走去。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,每一下都像在擂鼓。掌心因为紧张而不断渗出冷汗,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银行卡,用那坚硬的触感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。
穿过喧闹的教学区,走向后山。人声渐渐稀少,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。远远地,我就看到了那个倚靠在枫树下熟悉的身影。
江临。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,只穿着那件熨帖的白色衬衫,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纽扣,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。他微微侧着头,似乎在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,侧脸的线条在阴沉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。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,猩红的火点在灰暗的背景里明明灭灭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翻涌的恐惧和厌恶,一步一步朝他走去。脚下的落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。
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,缓缓转过头。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,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无聊的讶异,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漠然。他吸了一口烟,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,隔着淡淡的烟雾,眼神像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早已失去兴趣的旧物。
“有事?”他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刚抽过烟的微哑,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。
我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,强迫自己抬起头,直视他那双冰冷的眼睛。心跳如雷,喉咙发紧,但口袋里银行卡坚硬的棱角给了我最后的勇气。
“江临,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平静,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但字句清晰,“我们的交易,到此为止。”
他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,眉梢几不可察地挑高了一瞬,似乎没料到我敢主动说出这样的话。随即,那点细微的波动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、带着玩味探究的冰冷。
“哦?”他拉长了尾音,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,“钱赚够了?还是找到新靠山了?”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,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嘲讽。
我没有理会他的讥讽,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镇定,手伸进口袋,紧紧地攥住那张卡片。我能感觉到卡片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带来的刺痛感。
“这是还你的钱。”我猛地将手从口袋里抽出,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,将那张薄薄的银行卡朝着他用力掷了过去!
卡片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,没有发出什么声响,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脚边沾着湿泥的落叶上。
江临的目光,随着那张卡片的轨迹,从我的脸,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移到了他脚边那张静静躺着的卡片上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枫叶沙沙作响,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。
他盯着那张卡,足足看了有十几秒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神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,像暴风雨来临前深不见底的海面,酝酿着毁天灭地的风暴。
突然,他低低地笑了起来。
那笑声一开始很轻,像是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的气音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感。随即,笑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失控,在寂静的林间疯狂地回荡,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暴戾和一种被彻底触怒的、扭曲的疯狂!
“哈……哈哈……哈哈哈!”
他猛地抬起头,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我脸上,里面再也没有了平日的漠然或嘲弄,只剩下一种赤红的、几乎要噬人的狂怒!像被彻底激怒的野兽!
“交易结束?还钱?”他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,笑声戛然而止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,淬着冰冷的毒液,“林晚,谁给你的胆子?嗯?谁给你的错觉,让你以为这场游戏是你想开始就开始,想结束就能结束的?!”
他猛地抬脚,狠狠一脚踏在那张无辜的银行卡上!坚硬的鞋底用力地碾过卡面,发出令人牙酸的塑料扭曲碎裂的“咔嚓”声!
“还钱?”他俯视着我,眼神里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,“你以为我在乎这点钱?!”
话音未落,他猛地直起身,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兽,带着狂暴的气息,几步就冲到了我面前!巨大的压迫感瞬间将我笼罩!
“想结束?好!”他几乎是咆哮出声,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,“我让你结束!”
他不再看我,猛地转身,像一道失控的黑色旋风,朝着不远处的学校方向大步冲去!那方向,赫然是教学楼!
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!他要干什么?!我脑子一片空白,身体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,不顾一切地拔腿追了上去!
“江临!你要干什么!站住!”我嘶喊着,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。
他充耳不闻,脚步快得惊人。我拼尽全力追赶,却被他越甩越远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着一身狂暴的戾气,冲进了教学楼。
等我气喘吁吁、心脏狂跳着冲到我们班级所在的楼层时,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血液倒流,手脚冰凉!
教室里一片狼藉!午休时间,教室里还有几个没走的同学,此刻都惊恐地缩在角落,大气不敢出。
而风暴的中心,是江临!
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凶兽,双眼赤红,正疯狂地砸着一切他能触碰到的东西!
“哗啦——!”一声巨响!他猛地抡起一把椅子,狠狠地砸在讲台的智能教学一体机上!昂贵的屏幕瞬间爆裂出蛛网般的裂纹,无数碎片飞溅开来!
“砰!”他反手一拳,狠狠砸在旁边的玻璃窗上!钢化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瞬间布满裂纹!
“哐当!”装满粉笔的盒子被他粗暴地扫落在地,五颜六色的粉笔滚落一地,被他的鞋底踩得粉碎!
他冲到我的座位旁,动作粗暴地将我的课桌猛地掀翻!抽屉里的书本、文具哗啦啦散落一地!他看也不看,抬起穿着昂贵球鞋的脚,狠狠地踩踏上去!崭新的课本封面被踩出肮脏的鞋印,笔盒里的笔被踩得碎裂变形!
“结束?啊?!你他妈跟我说结束?!”他一边疯狂地破坏着,一边发出野兽般的低吼,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背叛般的疯狂,“林晚!你他妈做梦!!”
整个教室如同被飓风席卷过境!碎裂的玻璃、扭曲的金属、飞散的纸张、踩烂的文具……一片狼藉!空气里弥漫着粉尘和暴戾的气息。
我僵立在教室门口,如同被施了定身咒,浑身冰冷,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我淹没。我看着他疯狂破坏的背影,看着他脚下被踩烂的、属于我的书本……那是弟弟省下早餐钱给我买的参考书……
“住手!江临!你住手!”我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,声音破碎不堪,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去阻止他。
就在这时,江临猛地停下了所有动作。
他背对着我,肩膀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上下起伏。在一片死寂的狼藉中,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。
那张平日里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上,此刻布满了阴鸷的戾气,眼神像淬了毒的冰刃,直直地刺向我。嘴角却向上扯起一个极其扭曲、充满恶意的弧度。
他从他那件昂贵的、沾上了粉笔灰的衬衫口袋里,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个信封。
一个已经泛黄、边缘磨损、带着明显岁月痕迹的旧信封。
我的心,在看到那个信封的瞬间,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骤然停止了跳动!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,顺着脊椎猛地窜遍全身!
江临捏着那个旧信封,一步步朝我走来,脚步踩在满地的狼藉上,发出刺耳的碎裂声。他脸上的恶意笑容越来越大,眼神却越来越冷,冷得让人血液冻结。
他在我面前站定,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雪松冷香和暴怒后滚烫的气息。
他死死地盯着我,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。
“玩玩而已,”他咬着牙,一字一顿,声音冰冷得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,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,狠狠扎进我的心脏,“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?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他捏着那个旧信封的手猛地扬起,然后狠狠地将它摔在了我的脸上!
“啪!”
信封的硬角刮过脸颊,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。那封承载着不知名过往的旧信,如同被折断翅膀的枯叶蝶,在巨大的力道下,从我脸上滑落,打着旋儿,飘然坠向布满玻璃碎屑和纸屑的肮脏地面。
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。
我的视线,不受控制地、死死地追随着那张飘落的泛黄信纸。它翻转着,在浑浊的光线下,一行熟悉的、早已被时光模糊却又深刻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字迹,如同烧红的烙铁,猝不及防地、狠狠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!
那是一个稚嫩的、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和小小骄傲的署名——
【给江临哥哥】
落款处,是同样稚拙却无比清晰的三个字:【林晚】
轰——!!!
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!整个世界瞬间失声、失色!所有的喧嚣、狼藉、江临那扭曲暴戾的脸……一切的一切,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,化为一片死寂的、令人窒息的空白!
6 冰封血液
我的血液,在这一刻,彻底冻结成了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