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是被边疆风沙淬炼的野蔷薇——唐糖,十六年大漠骄阳赠她蜜色肌肤与赤子之心,却成了京城贵女眼中的「糙石」。当父亲升迁礼部侍郎,她被迫扎进锦绣牢笼。琴棋书画?闺阁规矩?不,她只懂沙漠寻路、星象辨位,和烈马背上张扬的自由。
他是手握朝堂生杀的冷玉佛——程予怀,二十六岁位极首辅,墨袍翻覆间定乾坤。世人皆知他心似寒潭,却不知那年初夏回廊,一个绞碎绣帕的蜜色少女,正笨拙地撞裂他冰封的世界。
「京城是棋局,她是他的劫。」
「若注定万劫不复——予糖,予怀,甘之如饴。」
一
唐糖站在礼部侍郎府的回廊下,手指紧紧绞着绣帕,几乎要将那方精致的丝绢扯破。四周衣香鬓影,笑语嫣然,各府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谈论着她听不懂的话题。
这是她回到京城后参加的第一场赏花宴。三个月前,父亲唐明德结束了十年的边疆外放,调任礼部侍郎,举家迁回京城。十六年来,唐糖第一次踏入这个繁华的都市。
"糖糖,过来。"唐夫人向她招手,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,"我给你引见几位姐姐。"
唐糖深吸一口气,缓步走过去。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襦裙,是母亲特意为她赶制的京城最新款式,但穿在她身上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边疆的风沙和烈日给了她一身蜜糖般的肌肤,与京城贵女们刻意保养的雪白肤色截然不同。
"这是我家糖糖,刚随老爷从边疆回来。"唐夫人介绍道,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,"边关条件艰苦,没学过什么规矩,还请各位多包涵。"
几位贵女上下打量着唐糖,眼中闪过或怜悯或轻蔑的神色。其中一位穿着金线绣花裙的小姐掩口轻笑:"唐小姐从边疆回来?难怪肤色如此......健康。"
唐糖听出了话中的嘲讽,却不明白为何肤色深些就成了缺点。在边疆,人们夸姑娘好看,都说"像小太阳一样精神"。
"唐小姐平日都学些什么?可会琴棋书画?"另一位小姐问道,眼中带着审视。
唐糖老实回答:"在边疆时,父亲请了位老先生教我认字读书,《论语》《孟子》都读过一些。琴艺跟当地的一位乐师学过几首边塞曲,棋是父亲教的,只会些皮毛,画......"她顿了顿,声音渐小,"画得不太好。"
贵女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。金线绣花裙的小姐轻笑出声:"唐小姐真是......质朴可爱。在京城闺秀中,琴棋书画可是基本教养呢。"
唐糖耳根发热,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。边疆哪有这么多讲究?那里的姑娘们学的是如何辨别草药、如何在风沙天保护皮肤、如何在马背上保持平衡。她擅长沙漠寻路、辨识星象,但这些在京城的赏花宴上,显然不值一提。
"糖糖,去给各位姐姐倒茶。"唐夫人赶紧支开她,眼中带着歉意。
唐糖如蒙大赦,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圈子。她躲在角落里,看着那些举止优雅、谈吐不凡的贵女们,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自卑。
边疆的生活虽然艰苦,但至少自在。在那里,她可以骑马奔驰,可以躺在沙丘上看星星,可以和当地孩子们一起玩耍。而京城,就像一座精致的牢笼,处处是看不见的规矩和束缚。
"听说今日首辅大人也来了府上,正在前院与老爷议事呢。"不知是谁提了一句,席间顿时热闹起来。
"程大人?他可是难得露面,我哥哥说朝中多少人想见他一面都难。"
"程大人不仅才高八斗,模样更是俊朗,去年我远远瞧见过一次,那气度......"
唐糖好奇地竖起耳朵。首辅程予怀的名字她听过,据说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,是皇上最信任的重臣。但闺阁女子议论外男总归不妥,她见母亲微微蹙眉,便悄悄退出了席间。
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,唐糖不知不觉来到了后花园。这里人迹罕至,只有满园春色与她作伴。她长舒一口气,扯了扯紧绷的衣领,终于不必再勉强自己挤出笑容了。
边疆十年,她习惯了广阔天地,回到京城后,整日关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,只觉得憋闷。此刻置身花园,反倒有种久违的自在感。
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,唐糖循声望去,发现花园深处有座六角凉亭,亭边一棵老梅树上挂着个鸟笼。她提起裙摆,轻手轻脚地走过去,想看看是什么鸟儿叫得如此动听。
走近了才发现,亭中已有人影。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袍的男子正独自对弈,修长的手指夹着黑子,悬在棋盘上方迟迟未落。从唐糖的角度,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头。
唐糖下意识想回避,却不小心踩到一根枯枝,发出"咔嚓"一声脆响。
男子蓦然抬头,四目相对的瞬间,唐糖呼吸一滞。那是一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睛,目光锐利如剑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,面容俊美却冷峻,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。
"打扰大人雅兴,我这就离开。"唐糖慌忙行礼,转身欲走。虽然不认识此人,但能在侍郎府自由出入的,必是贵客。
"且慢。"男子的声音低沉悦耳,"你既来了,可会下棋?"
唐糖转身,诚实地摇头:"只懂皮毛,不敢在大人面前献丑。"
男子——正是当朝首辅程予怀——目光在她泛红的脸颊上停留片刻,不动声色道:"无妨。这局残棋我思索多时,你且看看,可有解法?"
鬼使神差地,唐糖走进了亭子。棋盘上黑白交错,看似黑子已陷入绝境。她认真端详,忽然想起父亲教过的一个边塞棋路——置之死地而后生。
"这里......"她怯生生地指了个位置,"黑子若落在此处,或许能有一线生机。"
程予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依言落子。几手之后,局势果然逆转。他抬眼看她,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:"你学过棋?"
"小时候父亲教过一些,后来都是自己琢磨的。"唐糖老实回答,"边疆没什么消遣,冬天漫长,就靠下棋打发时间。"
程予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"边塞棋路,果然不同凡响。"他顿了顿,"你叫什么名字?"
"唐糖,家父是礼部侍郎唐明德。"她规规矩矩地回答,不敢直视他的眼睛。
"唐糖......"他轻声重复,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的滋味,"甜而不腻,好名字。"
唐糖耳尖更红了,不知该如何接话。在边疆,人们都夸她名字喜庆,却从未有人说"甜而不腻"这样文绉绉的话。
程予怀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,递给她:"这棋谱适合初学者,你若有兴趣,可以看看。"
唐糖受宠若惊,双手接过:"多谢大人。"
"每月初一十五,我偶尔会在城西的清风茶楼与人弈棋。"程予怀状似随意地说,"你若有疑问,可去那里寻人解答。"
唐糖正要道谢,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声。程予怀收起棋盘,起身道:"你家人寻你了,去吧。"
直到走出很远,唐糖的心跳仍未能平复。她悄悄回头,见那清俊的身影仍立在亭中,远远地望着她,目光深邃如潭。
怀中的棋谱似乎还带着那人衣袖上的冷香,唐糖不由自主地将它抱紧了些。这是她回到京城后,第一次有人不因她来自边疆而轻视她,反而欣赏她的"不同"。
她不知道的是,程府书房内,程予怀正对着烛光出神。那个边疆归来的小姑娘,天真烂漫却见解独到,像一缕清风,吹散了他周身的沉闷与算计。
"唐糖......"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,嘴角微微上扬。
二
唐糖坐在闺房的窗前,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本棋谱的封面。已经三日了,首辅大人的身影仍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。那日回府后,母亲追问她去了何处,她只说是去后园散步迷了路,却绝口不提凉亭中的相遇。
"小姐,林小姐来了。"丫鬟小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唐糖慌忙将棋谱塞到绣枕下,理了理衣裙。林婉是她为数不多的闺中密友,父亲是太常寺少卿,两人从小一起长大。
"糖糖!"林婉风风火火地闯进来,鹅黄色的裙裾像蝴蝶翅膀般翻飞,"你猜我带了什么来?"
不等唐糖回答,林婉已经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,神秘兮兮地展开——里面是几块做成花瓣形状的酥糖。
"西街新开的糖铺买的,听说连宫里贵妃都爱吃呢!"林婉捏起一块塞进唐糖嘴里。
甜香在舌尖化开,唐糖满足地眯起眼睛。林婉忽然凑近,盯着她的脸猛瞧:"糖糖,你不对劲。"
"啊?"唐糖一惊,差点被糖呛到。
"你刚才在想什么?脸都红了。"林婉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芒,"该不会是......有意中人了吧?"
唐糖连忙摇头,发间的珠钗跟着晃动:"胡说什么呢!"
林婉却不依不饶,忽然伸手从绣枕下抽出那本棋谱:"咦?这是什么?《玄玄棋经》?你什么时候对下棋这么上心了?"
唐糖耳根发热,伸手想抢回来:"随便看看罢了......"
"不对不对,"林婉翻着书页,忽然瞪大眼睛,"这书上有藏书印!这是......程府的印?"
唐糖心跳漏了一拍。林婉的父亲掌管皇家典籍,对各种藏书印了如指掌,林婉自然也耳濡目染。
"程府?哪个程府?"唐糖佯装不知。
林婉压低声音:"当朝首辅程予怀啊!他府上的藏书可是出了名的丰富,但这棋谱上的私印说明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。糖糖,你怎么会有程大人的东西?"
唐糖绞着手指,知道瞒不过去,只好将那日凉亭相遇的事简单说了,当然省去了程予怀夸她名字的那一段。
"天啊!"林婉激动地抓住唐糖的手,"你居然和程大人说上话了!还得了他的赠书!糖糖,你知道京城有多少贵女想和程大人搭上一句话都难如登天吗?"
唐糖眨了眨眼:"真的吗?他......很出名?"
林婉一副"你居然不知道"的表情:"程予怀,二十六岁就位极人臣,是皇上最信任的首辅大人。出身寒门却才华横溢,连中三元,当年殿试上的策论让先帝都拍案叫绝。更别提他那张脸了......"林婉捧着脸作陶醉状,"去年皇后娘娘的赏菊宴上,他远远地露了一面,半个京城的贵女都疯了。"
唐糖听着,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那样高不可攀的人物,为何会对她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另眼相看?
"不过糖糖,"林婉忽然正色,"程大人虽好,却不是良配。听说他冷心冷情,多少名门贵女投怀送抱都被拒之门外。去年安国公嫡女当众表白,他直接让人家'自重',把那小姐羞得三个月没出门。"
唐糖垂下眼帘,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:"我......我又没想那些。"
林婉捏捏她的脸:"好啦,不说这个了。对了,你既得了棋谱,要不要去棋馆看看?西城新开了家'弈雅轩',据说常有高手对弈,我们去开开眼界?"
唐糖眼前一亮:"好啊!"
三日后,唐糖带着那本棋谱,乘马车前往弈雅轩。小桃本想跟着,却被唐糖留在府中——她总觉得这本棋谱是个秘密,越少人知道越好。
马车行至半路,忽然一阵颠簸,接着马匹嘶鸣,车身剧烈摇晃起来。
"怎么回事?"唐糖惊慌地抓住车窗。
"小姐小心!马惊了!"车夫大喊。
唐糖感到马车疯狂加速,在街道上横冲直撞。她透过窗帘缝隙看到行人惊慌避让,货摊被撞翻,耳边充斥着尖叫和碎裂声。
就在马车即将撞上一堵石墙的千钧一发之际,一道黑影从侧面飞掠而来,稳稳地勒住了惊马的缰绳。马匹前蹄腾空,发出最后一声嘶鸣,终于停了下来。
唐糖在车厢里被甩得七荤八素,发髻散乱,衣衫不整。车帘被猛地掀开,她惊恐地抬头,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深邃眼眸。
程予怀。
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蓝色锦袍,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枚白玉棋佩。阳光从他背后照来,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,恍若天神下凡。
"唐小姐无恙?"他的声音依旧清冷,眉头却微微蹙起。
唐糖呆住了,一时忘了回答。程予怀的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,确认没有明显伤痕后,转身对赶来的侍卫吩咐:"查清楚马惊的原因。"
"是,大人。"
唐糖这才回过神,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:"多、多谢大人相救。"
程予怀递过一方素白手帕:"擦擦脸。"
唐糖接过手帕,这才发现脸上不知何时蹭了灰尘。她羞赧地低头擦拭,闻到帕子上淡淡的龙涎香,心跳如擂鼓。
"唐小姐要去何处?"程予怀问。
"弈雅轩......"唐糖小声回答,"想去看人下棋。"
程予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恢复平静:"正巧我也要去那里。若唐小姐不嫌弃,我可护送一程。"
唐糖惊讶地抬头:"大人也去弈雅轩?"
"嗯。"程予怀淡淡应道,"每月初五,我都会去那里与人对弈。"
唐糖忽然想起他上次说的"初一十五在清风茶楼",今天初五,他又出现在棋馆......难道他经常在外与人下棋?堂堂首辅大人,竟有这般闲情逸致?
程予怀似乎看出她的疑惑,解释道:"棋如人生,市井之中常有高手。"
他亲自扶着唐糖下了马车,换乘自己的轿辇。唐糖拘谨地坐在一角,双手紧攥着那本棋谱,大气都不敢出。
"带着我给你的书?"程予怀目光落在她手上。
唐糖点点头:"看了几日,有些地方不太明白......"
"何处不解?"
唐糖翻开做了标记的一页,指着一段关于"倒脱靴"的解说:"这里说'似舍实取,欲擒故纵',我不太明白具体要怎么走......"
程予怀接过书,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,唐糖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。程予怀恍若未觉,专注地指着棋盘解说:"这里黑子看似舍弃三子,实则......"
他的声音低沉悦耳,讲解深入浅出。唐糖渐渐放松下来,甚至能提出几个问题。程予怀一一解答,眼中不时闪过赞许的光芒。
轿辇忽然停下,侍卫在外禀报:"大人,弈雅轩到了。"
程予怀合上书递还给唐糖:"今日我与户部张侍郎有约,唐小姐可在一旁观棋。"
唐糖受宠若惊:"我可以看大人下棋?"
"嗯。"程予怀下了轿辇,转身向她伸出手,"小心台阶。"
唐糖犹豫了一下,将手轻轻放在他掌心。程予怀的手温暖干燥,稳稳地扶她下了轿辇。就在她站稳想要抽回手的瞬间,程予怀忽然收拢手指,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指尖,然后才松开。
这一触即离的接触让唐糖心跳加速,她低着头跟着程予怀进了棋馆,没看见他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。
棋馆老板见首辅大人驾到,连忙亲自迎接。得知唐糖是程予怀带来的,更是殷勤备至,将她安排在最好的观棋位置。
程予怀与张侍郎的对弈开始了。唐糖虽然棋艺不精,但也看得出两人都是高手。程予怀下棋时神色专注,修长的手指夹着黑子,每次落子都干脆利落,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。
一个时辰后,棋局以程予怀的胜利告终。张侍郎拱手认输:"程大人棋艺越发精进了。"
程予怀淡然一笑:"承让。"
他起身走向唐糖:"看懂了多少?"
唐糖老实回答:"只看懂了三成......大人的棋路太深奥了。"
程予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:"多看几局就懂了。"他顿了顿,"下月初五,我还会来。"
这是在邀请她再来观棋吗?唐糖不确定地抬头,却见程予怀已经转身与张侍郎说话去了。
离开棋馆时,程予怀派了自己的侍卫护送唐糖回府。临别前,他突然问道:"唐小姐平日可会出门?"
唐糖摇头:"除了上香和闺友相聚,很少出门。"
"嗯。"程予怀点点头,"京城人多杂乱,唐小姐出门还是多带些人为好。"
回府的路上,唐糖抱着棋谱,心里乱糟糟的。今日之事太过巧合,惊马、相救、同乘、观棋......一切都像做梦一样。
她不知道的是,程府书房内,程予怀正听着暗卫的汇报。
"大人,唐小姐的马车检查过了,马匹被人下了药,缰绳也有被割过的痕迹。"
程予怀眼神一冷:"谁做的?"
"暂时没有线索。不过......"暗卫犹豫了一下,"近来赵丞相的人在打听唐小姐的事。"
程予怀手中茶盏重重落在案几上:"加派人手,暗中保护唐小姐。再有闪失,提头来见。"
"是!"
暗卫退下后,程予怀走到窗前,望着唐府的方向,眼中寒冰渐融。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,里面装着几粒已经干瘪的糖丸——那是多年前,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送给他的。
"终于找到你了......"他轻声自语,指尖轻轻摩挲着香囊粗糙的绣面,"这次,我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了。"
三
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,唐糖咬着笔杆,对着棋谱皱眉苦思。距离上次在弈雅轩观棋已过去七日,程予怀讲解的棋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,连他指尖落在棋盘上的声音都仿佛还在耳边。
"小姐,您都坐了一早上了,仔细眼睛疼。"小桃端着茶进来,见唐糖还保持着晨起时的姿势,忍不住劝道。
唐糖揉了揉发酸的后颈:"小桃,你说'倒脱靴'这种棋路,是不是非得心机深沉的人才想得出来?"
小桃噗嗤一笑:"小姐这是骂谁呢?"
唐糖这才意识到失言,脸一热:"我随口一说......"
话音未落,外面传来脚步声,唐夫人带着笑走进来:"糖糖,有好消息。"
唐糖连忙起身相迎。唐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,信封上盖着程府的朱印。
"首辅大人派人送来的,说是邀你去他府上藏书楼看棋谱。"唐夫人眼中闪着惊喜,"老爷说这是难得的荣幸,让你务必好好准备。"
唐糖手指微颤地接过信笺,拆开一看,上面是工整的楷书:
「唐小姐惠鉴:闻君好棋,寒舍藏书楼有《忘忧清乐集》宋刻本一册,或可一观。若蒙不弃,明日未时可来取阅。程予怀手书。」
短短几行字,唐糖却读了三遍,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膛。小桃在一旁探头探脑:"小姐,首辅大人写什么了?"
唐糖将信笺贴在胸前:"大人邀我去看一本珍贵的棋谱......"
"就你自己去?"唐夫人忽然严肃起来,"这不合礼数吧?"
唐糖这才想到这层,顿时不知所措。唐夫人思索片刻:"我陪你一同去,在门外候着便是。首辅大人府上规矩大,你千万要谨言慎行,别给老爷丢脸。"
一整夜,唐糖翻来覆去睡不着,一会儿想着明日穿什么衣裳,一会儿担心自己棋艺不精在首辅面前出丑,一会儿又好奇那传说中的程府是什么模样。天蒙蒙亮时,她才迷迷糊糊睡去,梦里全是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睛。
次日午后,唐糖着一身淡青色襦裙,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钗,随母亲乘马车来到程府。程府位于皇城东侧,朱漆大门前两尊石狮威风凛凛,侍卫见到唐家马车,立即上前引路。
"唐夫人、唐小姐,大人已在藏书楼等候。"一位年长的管事恭敬道。
穿过三重院落,唐糖心跳越来越快。程府内陈设并不奢华,却处处透着庄重与底蕴。假山流水间点缀着名贵花木,廊下悬挂的前朝名家字画,无不彰显主人的不凡品味。
藏书楼位于府邸西侧,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,四周古树环绕,环境清幽。管事将唐夫人引至偏厅奉茶,只带唐糖一人来到藏书楼前。
"大人吩咐,唐小姐到了直接进去便是。"
唐糖深吸一口气,轻轻推开雕花木门。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书卷气息扑面而来。楼内光线柔和,四壁书架高耸入云,上面整齐排列着各式典籍。中央一张紫檀木案,程予怀正伏案书写,听到开门声,抬起头来。
今日他穿着月白色家常便服,发髻只用一根玉簪固定,比平日少了几分凌厉,多了几分儒雅。阳光透过窗纱洒在他身上,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轮廓。
"来了。"他放下笔,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在招呼一个常客。
唐糖规规矩矩行礼:"见过大人。"
程予怀起身,从案旁取出一本装帧古朴的书籍:"《忘忧清乐集》,南宋李逸民所著,现存最完整的棋谱之一。"
唐糖小心翼翼地接过,指尖不经意碰到程予怀的手,一股微妙的触电感从接触点蔓延开来。她慌忙缩回手,差点把书掉在地上。
"对、对不起!"她涨红了脸。
程予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:"无妨。"他指向窗边一张小几,"你可以在那里看,有不懂之处随时问我。"
唐糖捧着书走到窗边坐下,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阅读。这是一本极其珍贵的棋谱,上面不仅有各种精妙棋局,还有前人的批注。她很快被内容吸引,渐渐忘了紧张,不自觉地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起来。
程予怀回到案前继续处理公文,室内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。偶尔他会抬头看一眼窗边的少女——她时而蹙眉思考,时而恍然大悟,表情丰富得像一本打开的书,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。
一个时辰过去,唐糖完全沉浸在棋谱中,连程予怀起身走到她身后都未察觉。
"看懂了多少?"他突然开口。
唐糖吓了一跳,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。程予怀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肩膀:"小心。"
那只手温暖有力,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温度。唐糖僵在原地,大气都不敢出。程予怀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,立即收回手,转而指向棋谱上的一处:"这局'演神化机',黑子第七十八手是关键。"
唐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在棋谱上:"我觉得白子这里应该......"
两人就这样讨论起来,程予怀的讲解深入浅出,唐糖的问题也渐渐大胆起来。不知不觉,日头西斜,楼内光线渐暗。
"时候不早了。"程予怀直起身,"你若喜欢,可以把书带回去看。"
唐糖惊讶地抬头:"这么珍贵的书......"
"我相信你会妥善保管。"程予怀的语气不容拒绝,"下次来时归还即可。"
下次?他还打算再邀她来?唐糖心头涌上一股甜意,连忙低头掩饰微红的脸颊:"多谢大人。"
程予怀走到门口唤来管事,吩咐准备茶点。唐糖趁机将棋谱小心包好,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微弱的"喵呜"声。
她好奇地走到窗前,只见窗台下蜷缩着一只瘦小的花猫,前爪似乎受了伤,正可怜兮兮地舔着。
"啊呀,小猫受伤了!"唐糖顾不得形象,提着裙子就往外跑。
程予怀转身时,只看到一片飘动的裙角。他皱眉跟出去,发现唐糖已经跪在花园的泥地上,正用帕子轻轻擦拭小猫的伤口。
"别怕别怕,很快就好了......"她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,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裙摆沾上了泥土,发髻也散乱了几缕。
程予怀站在廊下,一时怔住了。阳光穿过树叶间隙,斑驳地洒在少女身上,她专注照料小动物的样子,莫名触动了他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。
"管事,去取些干净布条和金疮药来。"他吩咐道。
唐糖这才发现程予怀站在身后,顿时慌了:"大人,我......"
"无妨。"程予怀蹲下身,接过管事送来的物品递给她,"你会包扎?"
唐糖点点头:"家里以前养过猫,跟郎中学过一点。"她熟练地给小猫清理伤口,敷药包扎,动作轻柔又利落。
程予怀静静地看着,忽然道:"我小时候也养过一只猫。"
"真的?"唐糖惊讶地抬头,"大人也喜欢猫?"
程予怀眼中闪过一丝怀念:"嗯,一只黑白花的,很通人性。"他没有说那只猫后来怎样了——在他父亲获罪,全家被流放的那年冬天,它冻死在了荒路上。
唐糖没注意到他瞬间黯淡的眼神,高兴地说:"那这只小猫一定是缘分!大人要不要收养它?"
程予怀看着少女期待的眼神,鬼使神差地点了头:"好。"
唐糖惊喜地笑了,那笑容明媚得晃眼。她小心翼翼地把包扎好的小猫抱起来:"你看,大人收留你了,以后你有家了。"
小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话,乖巧地"喵"了一声。程予怀伸手摸了摸小猫的头,指尖不经意碰到唐糖的手,两人同时一怔,又同时缩回手去。
"我、我该回去了,母亲该等急了。"唐糖红着脸将小猫交给管事。
程予怀恢复了一贯的冷静:"我让人送你。"
回府的马车上,唐夫人好奇地问个不停:"首辅大人都跟你说什么了?藏书楼是什么样子?你怎么弄得一身泥?"
唐糖只简单回答了前两个问题,关于小猫的事却只字未提——那是她和程予怀之间的小秘密,她舍不得与人分享。
当晚,唐糖做了一个梦。梦中她坐在程府藏书楼的窗前,不是看棋谱,而是看着程予怀教一群小孩子读书。阳光洒在他们身上,温暖而美好。那只小花猫蜷在她膝上,发出满足的呼噜声。
就在这温馨时刻,朝堂上却暗流涌动。
"唐明德办事不力,边关粮饷延误半月,该当何罪!"赵丞相在早朝上厉声弹劾。
唐父跪在殿中,冷汗涔涔:"微臣确有疏忽,但粮饷已及时补上,并未影响边关将士......"
"哼,若非程大人派人协助,恐怕现在边关已经断粮了!"赵丞相不依不饶。
皇帝面色阴沉,正要发落,一直沉默的程予怀突然出列:"陛下,此事臣已查明,粮饷延误乃因连日大雨冲毁官道,唐大人接到消息后即刻派人绕道运送,昼夜兼程,反而比平日还早了一日到达。"
赵丞相一愣:"这......"
程予怀继续道:"臣有人证物证,唐大人非但无过,反而有功。"
皇帝面色稍霁:"既如此,唐爱卿平身吧。程爱卿,此事交由你详查后报朕。"
退朝后,唐父追上程予怀,深深一揖:"多谢大人救命之恩。"
程予怀虚扶一把:"唐大人不必多礼,令爱......"他顿了顿,"令爱近日可好?"
唐父受宠若惊:"小女很好,昨日还蒙大人厚爱,得以一观府上藏书。"
程予怀微微颔首:"她天资聪颖,是可造之材。"说完便转身离去,留下唐父站在原地,琢磨不透首辅大人话中深意。
消息传到唐糖耳中,她既为父亲脱险而庆幸,又对程予怀的相助感激不已。
"小桃,你说我该怎么感谢首辅大人?"她托腮问道。
小桃眼珠一转:"小姐不是最擅长做点心吗?做些大人爱吃的送去?"
唐糖眼前一亮:"你说得对!"
她亲自下厨,做了自己最拿手的桂花糖糕,又熬了一罐枇杷膏——听说程予怀近日偶感风寒。唐父见女儿如此用心,欣慰地答应代为转交。
程府书房,程予怀看着唐家送来的食盒,一向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几分。他取出那块做成花瓣形状的糖糕,轻轻咬了一口。
甜而不腻,桂香浓郁,就像送它的人一样。
"来人。"他唤来管事,"去库房取那个紫檀雕花的食盒来。"
管事很快取来一个精致的盒子,程予怀亲自将空了的点心碟放进去,又添了几本棋谱和一卷字帖,最后放入一张纸条:
「糕甚佳,多谢。棋谱可细读,字帖或有益。——程」
看着管事将食盒送往唐府,程予怀站在窗前,指尖还残留着糖糕的甜香。他忽然想起今日是那只小猫拆线的日子,不知唐糖会不会来看它。
想到这里,他向来平静无波的眼中泛起一丝期待。
四
唐糖捧着程府送回的食盒,指尖轻轻摩挲着紫檀木上精致的雕花。食盒里除了她送去的点心碟子外,还多了几本棋谱和一卷字帖,最上面放着一张字条,上面是力透纸背的几行字。
"糕甚佳,多谢......"唐糖小声念着,心里泛起一丝甜意,又很快被失落取代。这回复太过客气,像是主人对客人礼节的回应,看不出半分特别。
"小姐,首辅大人还送了字帖呢!"小桃兴奋地翻看着那些书卷,"听说程大人的字千金难求,这字帖莫不是他亲手写的?"
唐糖展开字帖,果然是程予怀的亲笔,上面抄录的是《兰亭集序》,笔走龙蛇,力透纸背。她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字迹,仿佛能感受到他执笔时的力度。
"定是父亲告诉大人我的字写得不好......"唐糖咬着下唇,"大人才送字帖让我练习。"
小桃撇撇嘴:"小姐想太多啦!若是嫌弃您字丑,何必亲自抄帖?依我看,首辅大人分明是对您......"
"休得胡言!"唐糖脸颊飞红,慌忙打断,"大人是什么身份,我是什么身份,这种话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。"
小桃吐了吐舌头,不再多言,心里却暗暗记下了小姐泛红的耳根。
三日后,京城迎来了每年一度的"百花才艺大赛"。这是皇后娘娘为选拔闺秀才艺设立的盛会,各府千金无不精心准备,盼着一展才华。
唐糖本不想参加,奈何唐夫人坚持:"你琴艺虽不算顶尖,但也拿得出手。今年你已十六,该在贵人面前露露脸了。"
比赛这日,唐糖穿着一身淡紫色襦裙,发间只簪一支银钗,素雅得与周围花枝招展的贵女们格格不入。她抱着自己最熟悉的那张桐木琴,手心全是汗。
"下一位,礼部侍郎唐明德之女唐糖,演奏《阳春白雪》。"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。
唐糖深吸一口气,走上台去。琴案摆在中央,四周坐满了各府夫人小姐,最前排的评委席上坐着几位宫中乐师和贵妇人。她不敢多看,低头行了一礼,然后在琴前坐下。
手指触到琴弦的瞬间,唐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。她闭了闭眼,试图回忆琴师教导的要领,可脑中一片空白。勉强拨动琴弦,第一个音就错了。
台下传来几声轻笑。唐糖耳根发热,硬着头皮继续弹奏,却越弹越乱,完全不成曲调。汗水顺着额角滑下,她几乎想落荒而逃。
"停。"一个威严的女声响起。
唐糖抬头,看到评委席上一位穿着华贵的夫人皱眉看着她:"姑娘,你这是《阳春白雪》还是'老牛拉破车'?"
满堂哄笑。唐糖羞得恨不得钻到地下去,眼眶瞬间红了。
就在这时,评委席后方传来一阵骚动。人群自动分开,一个修长的身影缓步走来。
"首辅大人到——"
唐糖猛地抬头,只见程予怀一袭墨色官服,面容冷峻地走向评委席。原本嘲笑唐糖的贵妇人立刻变了脸色,起身相迎:"程大人怎么来了?"
程予怀淡然道:"路过,听闻这里有才艺比试,进来看看。"他的目光扫过台上的唐糖,又很快移开,"方才听到的琴音,可是这位小姐所奏?"
那贵妇人讪笑道:"正是唐小姐,不过......"
"不过什么?"程予怀打断她,"唐小姐指法虽有瑕疵,但对曲意的理解颇为独到。《阳春白雪》本就不该流于技巧,唐小姐敢于打破常规,反倒显出几分古意。"
满场寂静。唐糖呆住了,她知道自己弹得一塌糊涂,程予怀这番话明显是在为她开脱。
程予怀走到评委席前,拿起一本册子翻了翻:"我观参赛名单上,唐小姐报的是琴艺与书画两项?"
"是、是的。"唐糖结结巴巴地回答。
程予怀点点头:"琴艺已评过,书画可开始了。"
唐糖这才想起自己确实报了书画项目。她慌忙起身,走到早已准备好的书案前,铺开宣纸,磨墨执笔。有了程予怀在场,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,手腕也不再发抖。
她画的是程府藏书楼窗外的景色——那日她坐在窗前读棋谱时,无意间看到的一角飞檐和几枝横斜的梅花。笔触虽不专业,却透着几分灵动天真。
画毕,太监将作品呈到评委席。程予怀看了一眼,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:"不错。"
就这两个字,却让其他评委纷纷附和。最终,唐糖意外地获得了书画组的"嘉许",虽然只是末等奖励,但对一个原本出丑的人来说已是意外之喜。
离开时,唐糖在人群中寻找程予怀的身影,却已不见踪迹。她失落地垂下眼帘,随着母亲上了马车。
"糖糖,首辅大人为何帮你?"一上车,唐夫人就迫不及待地问。
唐糖绞着手指:"大概......大概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吧。"
唐夫人若有所思:"不管怎样,这是好事。程大人在朝中举足轻重,他若赏识你,对你父亲仕途也有助益。"
唐糖没有回答,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。原来在旁人眼中,程予怀对她的关注不过是政治考量罢了。
回府后,唐糖把自己关在房里,一遍遍回想着今日的情景。程予怀的出现太巧合了,就像上次马车受惊一样。难道......他是有意为之?
"小姐,"小桃敲门进来,"您一整天没吃东西了,我让厨房熬了粥。"
唐糖摇摇头:"没胃口。"
小桃凑过来,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:"门房刚送来的,说是程府的人指名要给小姐。"
唐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,接过那封信。信封上是熟悉的工整字迹,写着"唐小姐亲启"。
她小心翼翼地拆开,里面只有寥寥数语:
「唐小姐惠鉴:今日书画颇有灵气,若能持之以恒,必有所成。附上《梅花喜神谱》一册,或可参考。程予怀手书。」
信纸中夹着一张小笺,上面画着一枝梅花,笔法简洁却神韵十足,显然是程予怀亲笔所绘。
唐糖捧着信看了又看,心里像打翻了蜜罐,甜得发慌。小桃在一旁偷笑:"小姐,这下有胃口了吧?"
唐糖红着脸瞪她一眼,却忍不住嘴角上扬。她小心地将信和画笺收好,忽然想到什么:"小桃,取笔墨来。"
"小姐要回信?"
唐糖点点头,又摇摇头:"我......我不知道该写什么。"
小桃一边磨墨一边出主意:"就写感谢大人今日解围,再请教些书画问题,大人不是送了画谱吗?"
唐糖咬着笔杆,迟迟不敢下笔。她想说的话太多,又觉得哪句都不合适。最终,她只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:
「大人钧鉴:承蒙赐教,不胜感激。《梅花喜神谱》已收到,必当勤加研习。前日所赐字帖亦日日临摹,不敢懈怠。唐糖谨上。」
写完后,她左看右看,总觉得太过生硬,又添了一句:
「大人所赠小猫可安好?」
这才觉得满意,让小桃送去门房,明日一早送往程府。
信送出后,唐糖日日盼着回音,却一连三日没有消息。她开始后悔自己最后那句问话太过冒昧,或许惹了程予怀不快。
第四日清晨,唐糖正在临摹程予怀的字帖,小桃气喘吁吁地跑进来:"小姐!程府来人了!"
唐糖手一抖,一笔写歪了。她顾不得许多,提着裙子就往外跑。来的是程府的管事,手里捧着一个锦盒。
"唐小姐,大人命我送来这个。"
唐糖接过锦盒,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幅精致的工笔花鸟图,画的是小猫扑蝶的场景。画作一角题着两行小字:
「猫甚顽健,日食鱼三条。画技粗陋,聊博一笑。」
唐糖噗嗤笑出声来。堂堂首辅大人,竟会画这种逗趣的画作,还特意注明小猫的食量。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,才注意到画作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:
「若有疑问,可随时来信。」
这句话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唐糖心中紧锁的门。从此,两人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。唐糖请教棋艺书画,程予怀一一解答;唐糖说起府中趣事,程予怀也会简短回应。虽然他的回信总是言简意赅,但唐糖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用心。
一个月过去,唐糖的书画确实进步神速。她临摹程予怀的字帖,笔法渐渐有了几分他的风骨;照着《梅花喜神谱》练习,画出的梅花也能入目了。
这天,她心血来潮,画了一幅小猫戏蝶图,虽不及程予怀的精妙,却也憨态可掬。她在画上题了"谢大人教诲"几个字,让小桃送去程府。
傍晚时分,回信来了。程予怀在信中罕见地写了长段评语,指出画作的优缺点,最后写道:
「进步显著,可试作荷包花样。」
唐糖眼前一亮。对啊,她可以绣个荷包送给程予怀,既实用又不显轻浮。说干就干,她立刻找来最好的绸缎和丝线,开始设计花样。
就在唐糖专心刺绣时,程府书房内,程予怀正将她的画作收入一个精致的檀木匣中。匣子里已经整齐地放着十几封信和几张画作,全是唐糖这些日子送来的。
管家在门外禀报:"大人,赵丞相求见。"
程予怀眉头一皱,迅速合上木匣:"让他进来。"
赵丞相满脸堆笑地走进来,寒暄几句后,话锋一转:"听说程大人近来与唐侍郎家的小姐往来密切?"
程予怀面色不变:"唐小姐请教书画而已。"
"哦?"赵丞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"程大人公务繁忙,还有闲情指点闺秀书画,真是......令人钦佩。"
程予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:"赵相若无要事,本官还有公文要处理。"
赵丞相识趣地告退,临走前却意味深长地说:"唐小姐天真烂漫,确实招人喜爱。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子,前日在宴会上见了唐小姐一面,至今念念不忘呢。"
程予怀手中的笔"啪"地折断,墨汁溅了一桌。赵丞相假装没看见,笑着离开了。
书房重归寂静,程予怀看着折断的笔,眼中寒光闪烁。他起身走到窗前,望着唐府的方向,喃喃自语:"看来,有些人活得不耐烦了......"
五
清晨的露珠还在草叶上滚动,唐糖已经带着小桃出了府门。每月初一十五去慈恩寺上香,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。
"小姐,今日怎么走这么早?"小桃揉着惺忪睡眼,打了个哈欠。
唐糖抿嘴一笑:"听说后山的梅花开了,我想去看看。"
其实她没说的是,上个月在寺里隐约听到僧人提起,每逢初一十五清晨,后山常有读书声。不知怎的,她立刻联想到了程予怀——那人身上总带着若有若无的檀香,像是常来寺庙的样子。
慈恩寺坐落在城西山腰,香火鼎盛。唐糖照例先到大殿上香祈福,然后借口赏梅,带着小桃往后山走去。
"小姐,这路越来越偏了,咱们回去吧。"小桃看着四周渐密的树林,有些害怕。
唐糖竖起手指"嘘"了一声:"你听——"
风中隐约传来孩童的读书声,清脆稚嫩,整齐划一。唐糖提起裙摆,循声走去。穿过一片竹林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山坳间有块平地,十几名衣衫褴褛的孩子坐在石头上,正捧着书本朗读。他们面前站着个修长身影,一袭素色长衫,手持书卷,不是程予怀又是谁?
唐糖猛地捂住嘴,生怕自己惊呼出声。晨光中的程予怀与平日判若两人,眉目舒展,嘴角含笑,正耐心地为一个孩子纠正发音。那温柔的神情让唐糖心头一颤,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的心口。
"大、大人?"小桃瞪大眼睛,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和颜悦色的教书先生竟是冷面首辅。
唐糖急忙拉着小桃躲到一块山石后面,心跳如鼓。她不该来这里的,这明显是程予怀不愿人知的秘密。正想悄悄离开,却不小心踩断一根枯枝。
"谁?"程予怀警觉地抬头,目光如电射向她们藏身之处。
唐糖僵在原地,进退两难。小桃吓得腿软,直接跪坐在地上。片刻寂静后,唐糖深吸一口气,慢慢从山石后走出来。
"是、是我......"
程予怀看清来人,紧绷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,但眉头随即蹙起:"唐小姐?你怎么在这里?"
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漂亮姐姐,窃窃私语起来。唐糖耳根发热,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帕子:"我来上香,听说后山梅花开了......"
她的声音越来越小,因为程予怀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,那目光中有惊讶,有无奈,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。
"既然来了,就过来吧。"最终,程予怀轻叹一声,向她招了招手。
唐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,孩子们自动让出一条路。走近了,她才看清那些书本都是手抄的,字迹工整有力,显然是程予怀亲笔所写。
"这些都是......"她忍不住问道。
"附近贫民的孩子,没钱上学堂。"程予怀简短解释,"我每月抽空教他们认几个字。"
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怯生生地拉住唐糖的袖子:"姐姐,你是程先生的娘子吗?"
"小荷!"程予怀轻喝一声,那孩子立刻缩回手,但眼睛仍好奇地盯着唐糖。
唐糖的脸"腾"地红到了耳根,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。程予怀看了她一眼,对孩子们道:"今日就到这里,回去把《千字文》前二十句背熟,下次检查。"
孩子们欢呼一声,纷纷行礼告退,有几个还偷偷朝唐糖挤眼睛。不一会儿,空地上就只剩下程予怀、唐糖和小桃三人。
沉默在空气中蔓延。唐糖鼓起勇气抬头,正对上程予怀深邃的目光。晨光中,他整个人像是被镀了一层金边,连睫毛都染上了金色,俊美得不似凡人。
"我......我不知道大人会在这里教孩子们读书。"唐糖小声说。
程予怀收起书卷,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:"唐小姐现在知道了。"
言下之意是希望她保密。唐糖连忙点头:"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!"
程予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:"我知道。"
简单的三个字,却让唐糖心头一暖——他信任她。
"大人教他们多久了?"唐糖忍不住好奇。
"三年零四个月。"程予怀望向孩子们离去的方向,"最初只有一个孩子,后来渐渐多了。"
唐糖想起程予怀的身世——他父亲也曾是清官,因得罪权贵被贬,家道中落。想必他年少时也经历过困顿,才会对这些贫民孩子格外怜惜。
"大人真是......"她话到嘴边,却不知该如何形容。善良?仁慈?这些词用在以铁腕著称的首辅身上,似乎都不太合适。
程予怀似乎看出她的纠结,淡淡道:"不过是举手之劳。"
他转身走向竹林深处,唐糖不由自主地跟上。小桃识趣地留在原地,假装对地上的野花产生了浓厚兴趣。
"唐小姐近来棋艺可有长进?"程予怀突然问道。
唐糖一愣,随即想起自己确实很久没钻研棋谱了:"最近在练大人送的字帖,棋谱倒是搁置了。"
"嗯。"程予怀点点头,"书画进步很快。"
唐糖惊讶地看着他:"大人怎么知道?"
程予怀脚步一顿,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:"令尊提起过。"
唐糖将信将疑,但也不好追问。两人并肩走了一段,程予怀忽然在一株老梅前停下。树上花开正艳,香气袭人。
"慈恩寺的梅花确实名不虚传。"他伸手折下一枝,递给唐糖,"不虚此行。"
唐糖接过梅花,指尖不小心碰到程予怀的手,一股微妙的触电感从接触点蔓延开来。她慌忙缩回手,低头嗅着花香掩饰自己的慌乱:"谢谢大人。"
程予怀看着少女泛红的耳尖,眼中闪过一丝温柔,但很快又恢复平静:"时候不早,唐小姐该回去了。"
回府的马车上,唐糖一直盯着那枝梅花出神。小桃憋了一路,终于忍不住问:"小姐,首辅大人私下里怎么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啊?"
唐糖轻轻抚摸着花瓣:"是啊,完全不一样......"
她想起程予怀教导孩子时温柔的样子,想起他折梅时修长的手指,想起他说"我知道"时眼中的信任......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三日后,安国公府举办赏荷宴,唐糖随母亲前往。一进府门,她就感到几道不善的目光投来。自从上次才艺大赛程予怀为她解围后,不少贵女都对她颇有微词。
"哟,这不是唐小姐吗?"一个穿着鹅黄色纱裙的少女拦住她去路,"听说你最近书画大有长进,不知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?"
唐糖认出这是赵丞相的侄女赵如兰,出了名的刁蛮任性。她勉强一笑:"赵小姐过奖了,我不过是初学而已。"
赵如兰却不依不饶:"别谦虚嘛,连首辅大人都夸你呢!"她凑近一步,压低声音,"你给程大人灌了什么迷魂汤?他那样的人物,怎么会对你这种黄毛丫头另眼相看?"
唐糖脸色一白,不知该如何回应。周围几位贵女也围了上来,你一言我一语,话里话外都是嘲讽。
"听说她每月都去慈恩寺上香,该不会是和什么人私会吧?"
"程大人不过是看她父亲的面子罢了......"
唐糖攥紧帕子,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。就在这时,人群突然安静下来,自动分开一条路。唐糖抬头,只见程予怀一袭墨色锦袍,面无表情地走来。
"诸位在聊什么,这么热闹?"他声音不疾不徐,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。
赵如兰立刻换上一副笑脸:"程大人安好,我们正请教唐小姐书画呢。"
程予怀看都没看她一眼,径直走到唐糖面前:"唐小姐,令尊托我带句话,请随我来。"
唐糖如蒙大赦,连忙跟上程予怀的脚步。两人走到一处无人的回廊,程予怀才停下。
"多谢大人解围。"唐糖低声道谢。
程予怀转身看她,眉头微蹙:"她们经常这样对你?"
唐糖摇摇头:"也不是经常......"她顿了顿,鼓起勇气问,"大人怎么会来这里?"
程予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:"你的荷包落在慈恩寺了,僧人托我转交。"
唐糖接过锦囊,打开一看,里面正是她绣了一半的荷包——上面是只憨态可掬的小猫,正是程府那只。她明明记得自己把荷包收在闺房抽屉里,怎么会落在慈恩寺?
"这......"
"唐小姐。"程予怀打断她的疑惑,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严肃,"近日京城不太平,你出门多带些人。"
唐糖心头一紧:"大人是指......"
"赵家。"程予怀简短地说,"赵丞相的庶子赵元吉近日在打听你的消息,此人品行不端,你要当心。"
唐糖惊讶地瞪大眼睛:"为何赵家会......"
话未说完,一阵脚步声传来。程予怀立刻后退一步,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:"话已带到,唐小姐请回吧。"
唐糖回头,看到赵丞相带着几个官员正朝这边走来。她匆忙行礼告退,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——程予怀站在原地,目光深沉地望着她,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她读不懂的情绪。
宴席上,唐糖心不在焉,满脑子都是程予怀的警告。她注意到赵丞相身边确实跟着个年轻男子,那人时不时向她投来令人不适的目光,让她如坐针毡。
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,唐糖正要随母亲离开,一个侍女突然拦住她:"唐小姐,我家小姐请您去花园一叙。"
唐糖警惕地问:"你家小姐是谁?"
"赵小姐。"侍女答道,"她说有要事相商,关于......程大人的。"
唐糖犹豫了一下,还是跟着侍女去了花园。然而等待她的不是赵如兰,而是赵元吉。那人一身酒气,眼神轻佻地打量着她。
"唐小姐,久仰大名。"他上前一步,逼得唐糖连连后退,"听说程予怀对你青睐有加?"
唐糖强自镇定:"赵公子请自重,我该回去了。"
赵元吉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:"急什么?我比程予怀年轻英俊,家世也不差,不如你跟了我......"
"放开我!"唐糖奋力挣扎,却敌不过他的力气。
就在这危急时刻,一道黑影闪过,赵元吉突然惨叫一声松开了手。唐糖定睛一看,一支羽箭深深扎入赵元吉的右臂,鲜血直流。
"谁?!"赵元吉疼得面目扭曲,四处张望。
不远处的假山后,程予怀缓缓走出,手中还握着一张弓。他面色冷峻如冰,眼中寒光凛冽,整个人散发着骇人的杀气。
"程、程予怀?!"赵元吉脸色惨白,"你敢伤我?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!"
程予怀一步步走近,声音冷得像淬了冰:"回去告诉赵丞相,若再敢打唐糖的主意,下次这支箭瞄准的就不是手臂了。"
赵元吉吓得连连后退,最终捂着伤口落荒而逃。
唐糖还处在惊吓中,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。程予怀快步上前,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:"没事了。"
简单的三个字,却让唐糖的眼泪决堤而出。她不由自主地扑进程予怀怀中,抽泣起来:"谢、谢谢大人......"
程予怀浑身一僵,随即轻轻环住她的肩膀,动作生疏却温柔:"别怕,有我在。"
唐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慌忙退开,脸上烧得通红。程予怀收回手,神色恢复平静:"我送你回府。"
回程的马车上,唐糖紧紧攥着程予怀的外袍,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冷香。她想起他出现时那杀气腾腾的样子,与后山教孩子们读书的温柔模样判若两人,却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,构成了一个更加完整的程予怀。
而此刻,程府书房内,程予怀正在烛光下写密信。他知道今日之举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软肋,赵家绝不会善罢甘休。但他不后悔——看到唐糖被欺负的那一刻,他心中涌起的怒火几乎烧毁了所有理智。
"来人。"他唤来心腹侍卫,"加派人手保护唐小姐,再查查赵家最近的动向。"
侍卫领命而去,程予怀走到窗前,望着唐府的方向,喃喃自语:"这一次,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......"
六
唐糖坐在绣架前,针线在指尖翻飞。荷包已经绣了大半个月,淡青色的缎面上,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正扑着一只彩蝶,活灵活现。她特意选了程予怀常穿的颜色,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。
"小姐,这都第三遍了,您还不满意啊?"小桃托着腮帮子,看着唐糖拆了又绣,绣了又拆。
唐糖咬着下唇:"总觉得眼睛不够有神......"
"要我说,首辅大人肯定喜欢。"小桃笑嘻嘻地说,"您没看见上次他看您画的猫戏蝶图时那个眼神。"
唐糖手一抖,针尖扎到了手指,一颗血珠冒了出来。她连忙含住指尖,含混不清地问:"什么眼神?"
小桃神秘兮兮地凑过来:"就像我爹看着我娘亲手做的红烧肉似的,又珍惜又舍不得吃的样子。"
"胡说什么呢!"唐糖脸颊发烫,作势要打小桃,"大人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,怎么会......"
话说到一半,她忽然想起程予怀吃她做的桂花糕时的样子——一小口一小口,像是在品尝什么稀世珍馐。这个回忆让她心跳加速,连忙低头继续绣荷包,不敢让小桃看见自己通红的脸。
"小姐,您打算怎么送给大人啊?"小桃问。
唐糖的手顿住了。这个问题她想了无数遍,却始终没有勇气面对。堂堂首辅大人,会收她一个小姑娘绣的荷包吗?就算收了,会佩戴吗?
"我......"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"就说是我练手的,大人若不嫌弃就留着玩吧。"
小桃翻了个白眼:"小姐,您这是暴殄天物!要我说,您就该直接告诉大人您的心意。"
唐糖慌忙捂住小桃的嘴:"你小声点!"她四下张望,确认没人听见,才松开手,"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了。大人是什么身份,我是什么身份......"
"可大人对您明明......"
"那不过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,提携后辈罢了。"唐糖打断小桃,语气坚决,眼神却黯淡下来。
她何尝没有幻想过程予怀对她有特别的情愫?每次"偶遇"时他眼中闪过的笑意,书信往来中那些若有若无的关切,还有那次在安国公府,他将吓坏的她护在怀中的温暖......但每当这些念头浮现,理智就会立刻跳出来嘲笑她的痴心妄想。
程予怀,当朝首辅,天子近臣,多少名门贵女趋之若鹜的对象,怎么会对她这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动心?
"小姐......"小桃看着唐糖失落的样子,心疼地握住她的手,"您别这样。要我说,大人若不喜欢您,怎么会记得您爱吃什么,爱看什么书,还特意派人寻了《梅花喜神谱》给您?"
唐糖摇摇头,勉强笑了笑:"好了,别说了。帮我想想这荷包还缺什么?"
小桃知道小姐在逃避,也不点破,凑过去端详了一会儿:"加几根胡须如何?小猫没胡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"
唐糖眼睛一亮:"你说得对!"
她立刻动手,绣上几根细如发丝的胡须。果然,小猫顿时活灵活现起来,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缎面上蹦出来。
正当唐糖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时,前院传来一阵骚动。不一会儿,唐夫人身边的丫鬟匆匆跑来:"小姐,老爷让您立刻去前厅!"
唐糖吓了一跳:"出什么事了?"
"首辅大人奉旨出巡边疆,老爷和几位大人正在送行呢。大人特意问起您,老爷就让您过去。"
唐糖手一抖,针线掉在了地上。程予怀要离京?怎么没听他提起过?
她慌忙整理衣衫,对着铜镜检查发髻,又取来最近新做的淡紫色披风披上,这才匆匆赶往前厅。
前厅里,唐父和几位官员正围着程予怀说话。他一身戎装,墨色锦袍外罩着轻甲,腰间配剑,比平日更添几分英气。见唐糖进来,程予怀微微颔首,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,又很快移开。
"糖糖,快来给大人行礼。"唐父招呼道。
唐糖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:"祝大人一路顺风。"
程予怀"嗯"了一声,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唐父:"边关急报,我此去少则半月,多则一月。朝中事务已安排妥当,这封信请唐大人转交李尚书。"
唐父恭敬接过,程予怀又看向唐糖:"听闻唐小姐近来研习《忘忧清乐集》颇有心得,我书房有本《玄玄集》注解,回来后可借你一观。"
唐糖心头一暖——他这是在告诉她归期。她低头掩饰微扬的嘴角:"多谢大人。"
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城,唐糖站在府门口,望着程予怀远去的背影,直到消失在街角。她摸了摸袖中的荷包,暗自决定等他回来就送出去。
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。唐糖每日除了读书习字,就是去慈恩寺上香祈福——名义上是为父亲祈福,实则每次都要在功德簿上悄悄添一笔"愿程大人平安归来"。
半个月过去,边关传来捷报,程予怀不日将回京。唐糖欣喜若狂,连夜赶制荷包,终于在程予怀回京前一天完成了。
"小姐,您要现在送去程府吗?"小桃问。
唐糖摇摇头:"等大人回府安顿好再说吧。"
谁知第二天一早,小桃急匆匆跑来:"小姐!门房说首辅大人昨夜就回京了,今早天没亮就去慈恩寺上香了!"
唐糖手中的梳子"啪"地掉在地上。今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,程予怀为何突然去慈恩寺?除非......
"备马车!"她顾不得梳妆完毕,随手抓了件披风就往外跑。
慈恩寺香客不多,唐糖一路小跑到大殿,却没见到程予怀的身影。她失落地跪在蒲团上,胡乱上了柱香,正要离开,一个小沙弥走过来。
"女施主可是唐小姐?"
唐糖一愣:"正是。"
"有位施主让小僧转交这个。"小沙弥递过一个油纸包。
唐糖接过,打开一看,是她最爱吃的西街王记糖铺的蜜饯梅子。她心头一跳:"那位施主现在何处?"
"在后山。"
唐糖顾不上道谢,提着裙子就往后山跑。穿过竹林,她远远看到程予怀站在那日教孩子们读书的空地上,背对着她,身姿挺拔如松。
"大人......"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。
程予怀转身,嘴角微扬:"唐小姐,好巧。"
唐糖明知这绝非巧合,却还是忍不住笑了:"大人何时回京的?"
"昨夜。"程予怀走近几步,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油纸包上,"合口味吗?"
唐糖这才想起手中的蜜饯,连忙点头:"很甜,谢谢大人。"她顿了顿,鼓起勇气问,"大人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?"
程予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:"猜的。"
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他身上,勾勒出轮廓分明的侧脸。唐糖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,想必是连夜赶路没休息好。她心头一热,从袖中掏出那个绣了半个月的荷包。
"大人,这是我练手绣的荷包,若不嫌弃......"
程予怀接过荷包,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小猫戏蝶图,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议:"绣得很好。"
唐糖紧张地看着他:"大人喜欢吗?"
"嗯。"程予怀应了一声,竟直接解下腰间原本佩戴的玉坠,换上了这个荷包。
唐糖瞪大眼睛,不敢相信程予怀会当场佩戴。那荷包虽然精致,但与他一身华贵的装束相比,实在太过朴素了些。可奇怪的是,挂在他腰间,竟莫名地和谐,仿佛本就该在那里。
"大人......"唐糖声音微颤,"这荷包配不上您的身份......"
程予怀低头整理了一下荷包的位置,淡淡道:"礼轻情意重。"
简单的五个字,却让唐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。他是在暗示什么吗?还是她又在自作多情?
"边关风物如何?"她慌忙转移话题,生怕自己控制不住问出什么不该问的话。
程予怀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,眼中闪过一丝笑意:"枯燥乏味,不及京城万一。"
这句话像一滴蜜糖,直接滴进唐糖心里,甜得她几乎站不稳。她低着头,不敢让程予怀看见自己通红的脸颊,自然也没注意到他眼中罕见的温柔。
两人并肩走在山间小路上,程予怀突然问道:"这些日子,可有继续练字?"
唐糖点点头:"每日都练,大人送的字帖已经临摹了三遍。"
"嗯。"程予怀满意地颔首,"明日来我府上取《玄玄集》注解吧。"
唐糖欣喜地抬头:"真的?"
"我何时骗过你?"程予怀反问,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调侃。
唐糖抿嘴笑了,阳光照在她脸上,明媚得晃眼。程予怀看着她的笑容,眼神深了几分,忽然伸手拂去她发间的一片落叶,指尖在她鬓角停留了一瞬,又迅速收回。
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唐糖心跳如鼓,几乎忘了呼吸。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,谁都不敢看对方,却又忍不住偷瞄。
回府的马车上,唐糖一直摸着袖中程予怀还给她的油纸包——里面还剩一颗蜜饯梅子,她舍不得吃。小桃在一旁偷笑,被唐糖瞪了一眼也不收敛。
"小姐,荷包送出去了?"
唐糖点点头,嘴角不自觉地上扬:"大人当场就戴上了。"
小桃夸张地捂住心口:"哎呀,这可不得了!首辅大人佩戴小姐亲手绣的荷包,这要是传出去,半个京城的贵女都得哭晕过去!"
"别胡说!"唐糖红着脸斥道,"大人只是......只是客气罢了。"
小桃撇撇嘴,显然不信,但也不再调侃。唐糖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,心里甜滋滋的,却又隐隐不安——赵丞相那日的警告言犹在耳,程予怀今日的举动无疑是在向赵家宣战。
她不知道的是,此刻程府书房内,程予怀正听着暗卫的汇报。
"大人,赵丞相近日频繁与边关将领密会,似乎在谋划什么。"
程予怀眼神一冷:"继续盯着。还有,加派人手保护唐小姐,若她少一根头发,你们提头来见。"
"是!"
暗卫退下后,程予怀取下腰间的荷包,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小猫图案,眼中寒冰渐融。他将荷包贴近鼻尖,似乎能闻到唐糖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。
"这一次,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......"他低声自语,声音温柔得不像话,与平日的冷峻判若两人。
窗外,暮色渐沉,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。
七
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纱洒进闺房,唐糖正对着铜镜梳妆。她特意选了一身淡粉色的新衣裙,发间簪着程予怀送的那支白玉兰花钗——今日要去程府取《玄玄集》注解,她希望能给程予怀留下好印象。
"小姐,您今天真好看。"小桃帮她系好腰间的丝绦,笑嘻嘻地说,"首辅大人见了肯定移不开眼。"
唐糖脸颊微热,轻拍小桃的手:"别胡说。"她拿起桌上精心包裹的几幅字画,"这些日子临摹的字画,想让大人指点一二。"
主仆二人刚走到院中,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,夹杂着呵斥与哭喊。唐糖心头一紧,还未反应过来,唐夫人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,脸色惨白如纸。
"娘亲,怎么了?"唐糖连忙上前搀扶。
唐夫人浑身发抖,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:"快、快躲起来......锦衣卫......来抄家了......"
"什么?"唐糖手中的字画"啪"地掉在地上。
还未等她回过神,一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已经闯进内院,为首的指挥使冷着脸宣读圣旨:"礼部侍郎唐明德通敌卖国,证据确凿,即刻收监查办。唐府上下全部收押,家产充公!"
唐糖如遭雷击,双腿一软跪坐在地。通敌卖国?父亲一生忠君爱国,怎么可能......
"冤枉啊!"唐夫人哭喊着扑上去,"我家老爷忠心耿耿,绝不会......"
指挥使一把推开唐夫人:"搜!"
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进各个房间,翻箱倒柜,砸毁器物。唐糖眼睁睁看着自己珍爱的书籍、绣品被粗暴地扔在地上践踏,程予怀送的字帖也被撕成碎片。
"不要——"她扑过去想抢救那些碎片,却被一个锦衣卫狠狠推开,额头撞在桌角,顿时血流如注。
小桃尖叫一声,冲过来用帕子按住她的伤口:"小姐!"
混乱中,唐糖看到锦衣卫从父亲书房抬出一个箱子,里面赫然是几封盖着北狄王印的信件和一幅边关布防图。指挥使冷笑一声:"证据确凿,带走!"
唐糖被粗暴地拖出府门,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家和母亲哭晕在地的身影。街上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,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
"听说唐侍郎通敌卖国......" "真看不出来啊......" "知人知面不知心......"
唐糖被推上囚车,手腕被粗糙的麻绳磨出血痕。她茫然四顾,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程予怀站在街角,一身官服,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。
"大人!大人!"唐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拼命挣扎着呼喊,"我父亲是冤枉的!求大人明察!"
程予怀的目光扫过她,却像看一个陌生人,冷漠地转身离去。
那一刻,唐糖的心比手腕上的伤口还要疼。连他也相信父亲有罪吗?那个教贫童读书、为她折梅、佩戴她绣的荷包的程予怀,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家破人亡?
囚车缓缓驶向大牢,唐糖的泪水模糊了视线。她想起程予怀腰间那个小猫荷包——现在他一定已经把它扔了吧?就像扔掉一个与罪臣之女有关的不堪回忆。
阴暗潮湿的牢房里,唐糖蜷缩在角落,听着隔壁父亲被拷问的惨叫,心如刀绞。狱卒送来的馊饭她一口未动,只是不停地用指甲在墙上刻着"冤"字,直到十指鲜血淋漓。
第三天夜里,唐糖已经虚弱得几乎睁不开眼。忽然,牢门轻轻响动,一个黑影闪了进来。
"谁......"唐糖惊恐地往后缩。
"唐小姐莫怕。"来人摘下兜帽,露出一张陌生的脸,"我是程大人派来的。"
唐糖浑身一颤,眼泪瞬间涌出:"他......他还记得我?"
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:"大人让我给您送些伤药和吃食。"又压低声音,"大人还说:信我,三日。"
唐糖接过小包,里面除了药和点心,还有一张字条,上面只有力透纸背的三个字——「忍,等我」。
字迹是程予怀的无疑。唐糖将字条贴在胸口,泪如雨下。他没有抛弃她!他相信父亲是无辜的!
"大人正在收集证据,请唐小姐务必保重。"那人说完,悄无声息地离开了。
唐糖小心翼翼地藏好字条,第一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。她抹干眼泪,开始吃那些点心——为了父亲,为了程予怀,她必须坚强。
第二天,狱卒突然来提审她。大堂上,赵丞相端坐主位,旁边站着满脸得意的赵元吉。
"唐小姐,考虑得如何了?"赵丞相捋着胡须,眼中闪着精光,"只要你答应嫁给我儿元吉,我可保你父亲性命。"
唐糖跪在地上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她知道这是个陷阱,但为了父亲,她别无选择。
"我......我答应。"她声音颤抖,却坚定,"但必须先放了我父亲。"
赵丞相大笑:"好!三日后成婚,婚礼后即刻放人!"
回到牢房,唐糖将脸埋进膝盖,无声哭泣。她想起程予怀的字条——"三日"。他会来得及吗?若来不及,她宁愿一死也不让赵家得逞。
与此同时,程府书房内,程予怀听着暗卫的汇报,手中的茶杯"啪"地捏得粉碎,滚烫的茶水混着鲜血滴落在地。
"大人!"暗卫惊呼。
程予怀面如寒冰,声音却冷静得可怕:"查清楚赵家与北狄往来的证据藏在何处了吗?"
"回大人,已经锁定在赵府西厢的密室,但守卫森严,我们的人无法靠近。"
程予怀站起身,走到窗前望着月色:"不必查了,我亲自去。"
"大人不可!"暗卫跪下,"若您擅闯丞相府被发现......"
"备夜行衣。"程予怀打断他,眼中寒光凛冽,"再传信给唐小姐,明日丑时,让她想办法到后花园的废井边等我。"
暗卫知道劝不动,只得领命而去。程予怀从暗格中取出唐糖绣的荷包,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小猫图案,眼神逐渐柔和。
"再等等......"他低声自语,"很快就能救你出来了。"
次日深夜,唐糖假装腹痛难忍,哭喊哀求狱卒带她去茅房。趁狱卒不备,她按照指示溜到后花园,躲在废井后的阴影里等待。
月光如水,洒在破败的庭院中。唐糖抱紧双臂,浑身发抖。突然,一个黑影从墙头翻下,悄无声息地落在她面前。
"大、大人?"唐糖试探着问。
黑影走近,月光下露出程予怀的脸。他一身夜行衣,面色凝重,眼中却盛满唐糖从未见过的温柔与担忧。
"唐糖。"他轻声唤道,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。
唐糖再也忍不住,扑进程予怀怀中,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:"大人,父亲是冤枉的......"
程予怀紧紧抱住她,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疼痛:"我知道。"他捧起唐糖的脸,月光下她的泪眼让他心如刀绞,"我已经找到赵家通敌的证据,但还需要一样东西——那幅边关布防图的原件,你知道你父亲放在何处吗?"
唐糖努力回想:"父亲的书房有个暗格,在《春秋》书架后面......"
程予怀点点头:"明日子时,赵家会派人去取布防图,我会当场擒获,还你父亲清白。"
唐糖眼中重新燃起希望,但随即又黯淡下来:"可是......赵丞相逼我三日后嫁给赵元吉,否则就要处死父亲......"
程予怀眼神一厉:"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。"他紧紧握住唐糖的手,"记住,无论发生什么,都不要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,这对你的安全至关重要。"
唐糖含泪点头。程予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:"这里有些银两和路引,你先拿着。若......若我失败了,会有人带你离开京城。"
唐糖猛地摇头:"不!大人不会有事的!"
程予怀深深看着她,突然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:"回去吧,别让人发现。"
唐糖呆住了,额头上的触感如火焰般灼热。等她回过神,程予怀已经消失在夜色中,只有手中那个小包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梦境。
回到牢房,唐糖将小包贴身藏好,心中既甜蜜又忐忑。程予怀那个吻是什么意思?是告别,还是......她不敢深想,只盼明日一切顺利。
然而,第二天等来的不是父亲平反的消息,而是一个晴天霹雳——程予怀因擅闯丞相府被当场拿下,以谋反罪打入天牢!
"不可能......"唐糖瘫坐在地,泪如雨下,"怎么会这样......"
狱卒幸灾乐祸地说:"听说程大人是为了救你父亲才冒险闯丞相府的,啧啧,堂堂首辅,竟为了个罪臣之女......"
唐糖如遭雷击。程予怀暴露了?他是因为她才会......
狱卒继续道:"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,明日就是你与赵公子的大婚之日,嘿嘿,赵公子说了,洞房花烛夜要好好'疼爱'你呢......"
唐糖死死咬住嘴唇,直到尝到血腥味。她摸出贴身藏着的小包,里面除了银两和路引,还有一把小巧的匕首——这是程予怀给她的最后保护。
"大人......"她轻声呢喃,泪水滴在匕首上,"我不会让你失望的。"
若明日婚礼前父亲和程予怀还不能平反,她就用这把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,绝不让赵家得逞!
八
大婚当日,唐糖被粗暴地拖出牢房。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架着她,像对待牲口一样剥去囚衣,换上一身大红嫁衣。
"啧啧,这小脸苍白的,怎么当新娘子?"一个婆子捏着唐糖的下巴,用劣质的胭脂在她脸上胡乱涂抹,"赵公子说了,要打扮得喜庆些。"
唐糖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,嘴唇被胭脂涂得生疼。她偷偷摸向腰间——那把匕首还在,贴身藏着,冰凉的触感是唯一的安慰。
"好了,瞧瞧,多漂亮的新娘子!"婆子强行扳过唐糖的脸,让她看向铜镜。
镜中的女子面色惨白,眼下是浓重的青黑,只有嘴唇和脸颊上不自然的嫣红显得格外刺目。这哪是新娘,分明是个将赴刑场的囚徒。
外面鼓乐声起,婆子们急忙给唐糖盖上红盖头,一左一右架着她往外走。唐糖双腿发软,几乎是被拖着前行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不让自己哭出声来。
"等等!"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,"奉圣上口谕,唐氏女即刻带入宫中问话!"
唐糖的盖头被猛地掀开,刺目的阳光让她眯起眼。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宫中服饰的太监,身后跟着几名禁军。
"这、这不合规矩......"赵家的管家慌忙阻拦,"今日是我家公子大婚......"
太监冷笑一声:"赵丞相已被拿下,还谈什么大婚?带走!"
唐糖如坠云雾,被半扶半拽地塞进一顶小轿。轿子飞快地行进,却不是往皇宫方向,而是绕进了偏僻的小巷。
"你们要带我去哪里?"唐糖惊恐地问,手指紧紧攥住匕首。
轿子突然停下,轿帘被掀开,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——是程予怀的心腹侍卫!
"唐小姐,大人让我来接您。"
唐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"大人?他不是在天牢......"
"大人已经出狱,正在等您。"侍卫递过一件粗布衣裳,"请换上这个,我们得悄悄行动。"
唐糖颤抖着手换上衣裳,跟着侍卫穿过错综复杂的小巷,最后来到一处偏僻的宅院。院中站着一个人影,背对着她,身形挺拔如松。
听到脚步声,那人转过身来——是程予怀!
他比上次见面消瘦了许多,脸色苍白,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,嘴角还有未愈的伤痕。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,此刻正紧紧盯着唐糖,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。
"大人......"唐糖喉头哽咽,双腿一软,几乎跪倒在地。
程予怀一个箭步上前,稳稳扶住她:"没事了。"
简单的三个字,却让唐糖多日来的坚强土崩瓦解。她扑进程予怀怀中,嚎啕大哭,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襟。程予怀紧紧抱住她,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疼痛。
"我以为......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大人了......"唐糖抽泣着说。
程予怀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,声音低沉:"对不起,让你受苦了。"
唐糖抬起头,泪眼朦胧中看到程予怀眼中闪烁的水光。这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首辅大人,此刻竟为她红了眼眶。
"赵丞相......"
"已经入狱。"程予怀打断她,拉着她在石凳上坐下,"我找到了他与北狄往来的密信,还有真正的边关布防图——就是你父亲藏在《春秋》书架后的那份。"
唐糖瞪大眼睛:"大人怎么找到的?"
程予怀嘴角微扬:"那日擅闯赵府虽然冒险,但值得。我看到了密室的位置,后来派人潜入,找到了证据。"
"那父亲......"
"已经平反,此刻应该回府了。"程予怀轻轻擦去唐糖脸上的泪水,"你很快就能见到他。"
唐糖喜极而泣,又想扑进程予怀怀中,却被他轻轻按住:"唐糖,有件事你必须知道。"
他神色突然凝重起来:"我在调查过程中违抗了皇命,虽然揭发了赵丞相,但恐怕......我的仕途到此为止了。"
唐糖倒吸一口冷气:"陛下要罢免大人?"
"很可能。"程予怀平静地说,仿佛在讨论别人的事,"所以,从现在开始,你必须装作与我没有关系,这对你的安全至关重要。"
唐糖猛地摇头:"不!大人为我做了这么多,我怎么能......"
"听我说完。"程予怀双手捧住她的脸,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,"赵家虽然倒了,但朝中仍有他们的党羽。在我确保所有威胁都清除前,你必须保持距离。"
月光下,程予怀的眼神坚定而温柔。唐糖这才注意到,他腰间依然挂着她绣的那个小猫荷包,虽然已经有些脏污,却仍被他珍而重之地佩戴着。
"大人......"她哽咽着问,"为什么冒险救我?明明可以撇清关系的......"
程予怀沉默片刻,突然轻声问:"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"
唐糖点点头:"在侍郎府的赏花宴,后花园凉亭......"
"不,不是那次。"程予怀摇头,眼中浮现怀念之色,"十年前,在城西的贫民区,有个小女孩给了一个饿晕在路边的少年几颗糖丸。"
唐糖瞪大眼睛,记忆如潮水般涌来——那年她才六岁,随母亲去寺庙上香,路上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昏倒在路边。她偷偷把随身带的糖丸塞给那少年,还留了个自己绣的小香囊。
"那是......大人?"
程予怀点点头,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、已经褪色的香囊:"我找了你十年。"
唐糖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。原来那些"偶遇",那些赠书,那些解围,全都是有原因的。程予怀一直记得她,一直在找她!
"所以你看,"程予怀轻声道,"我怎么可能不救你?"
月光如水,洒在两人身上。唐糖再也控制不住,扑进程予怀怀中,紧紧抱住他:"我不要什么首辅夫人,我只要程予怀......"
程予怀浑身一震,随即用力回抱住她,将脸埋在她的发间,深深呼吸着她身上的气息。两人就这样相拥许久,谁也不愿先松开。
"大人接下来怎么办?"最终,唐糖轻声问道。
程予怀松开她,神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静:"明日早朝,我会当众揭露赵家的罪行。之后......"他顿了顿,"之后就看陛下圣断了。"
唐糖握住他的手:"无论结果如何,我都会等大人。"
程予怀眼中闪过一丝痛色:"别说傻话。若我真被贬为庶民,你该有更好的归宿。"
"我的归宿就在这里。"唐糖固执地说,手指与他十指相扣。
程予怀看着她坚定的眼神,突然低头,在她唇上轻轻一吻,快得如同蜻蜓点水:"回去吧,你父亲该等急了。"
唐糖呆住了,唇上残留的触感如火焰般灼热。等她回过神,程予怀已经站起身,唤来侍卫送她回府。
"等等!"唐糖急忙拉住他的袖子,"大人腰间那个荷包......已经脏了,等我做个新的给你。"
程予怀低头看了看那个小猫荷包,唇角微扬:"好,我等着。"
次日早朝,金銮殿上气氛凝重。皇帝面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上,下方跪着被五花大绑的赵丞相。程予怀身着官服,虽面带倦容,却仍气度不凡,正在一一列举赵家的罪证。
"陛下,这是臣在赵府密室找到的与北狄往来密信,以及真正的边关布防图。"程予怀呈上证据,"唐大人所'泄露'的布防图实则是过时的伪作,而赵丞相却将真图暗中送往北狄,意图陷我边关将士于险境!"
赵丞相面如死灰,仍做最后挣扎:"陛下明鉴!这些都是程予怀栽赃陷害!他为了救唐家女,不惜伪造证据!"
皇帝冷冷地看着他:"哦?那为何密信上的笔迹与爱卿如出一辙?还有这印章,难道也是伪造的?"
赵丞相哑口无言,瘫软在地。
程予怀跪地叩首:"臣擅闯丞相府,违抗皇命,罪该万死,请陛下责罚。"
皇帝沉默良久,突然问道:"程爱卿,朕听说你与唐家女有私情?"
朝堂上一片哗然。程予怀面不改色:"回陛下,臣与唐小姐清清白白,只是敬重唐大人为人,不忍见忠臣蒙冤。"
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:"是吗?那为何有人看见你佩戴唐小姐亲手绣的荷包?"
程予怀心中一紧,却仍镇定自若:"荷包确是唐小姐所赠,不过是谢臣指点书画之谊,并无他意。"
皇帝冷哼一声,突然拍案而起:"好个'并无他意'!程予怀,你当朕是傻子吗?"
满朝文武屏息凝神,都以为程予怀要大祸临头。谁知皇帝突然话锋一转:"不过,若非爱卿冒险取证,朕险些错杀忠良。赵丞相通敌卖国,罪不容诛!至于程爱卿......"
皇帝顿了顿,看着跪在地上的程予怀:"违抗皇命本该严惩,但念在你忠心为国,又刚立大功,朕决定功过相抵,不予追究。"
程予怀惊讶地抬头:"陛下......"
"至于你和唐家女的婚事,"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,"朕看挺合适,不如由朕来做这个媒人如何?"
朝堂上一片哗然。程予怀呆立当场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"怎么,不愿意?"皇帝挑眉。
程予怀连忙叩首:"臣......臣谢陛下隆恩!"
退朝后,程予怀被同僚们围住道贺。他勉强应付了几句,便匆匆离开,直奔唐府。
唐糖正和父亲在花厅说话,见程予怀匆匆而来,又惊又喜:"大人!"
程予怀向唐父行了一礼,随即看向唐糖,眼中满是压抑不住的喜悦:"陛下为我们赐婚了。"
唐糖瞪大眼睛,一时不敢相信:"真、真的?"
程予怀点点头,突然单膝跪地,握住她的手:"唐糖,十年前你给了我糖丸救我一命,如今又给了我这个荷包救我的心。余生,你愿意与我共度吗?"
唐糖泪如雨下,拼命点头:"我愿意!"
唐父在一旁抹着眼泪,既欣慰又不舍。程予怀起身,郑重地向唐父行礼:"唐大人,我发誓会用生命保护糖糖,不让她受半点委屈。"
唐父扶起他:"有程大人这句话,老夫就放心了。"
阳光透过窗棂,洒在三人身上,温暖而明亮。唐糖看着程予怀俊朗的侧脸,心中满是甜蜜。她的小猫荷包依然挂在他腰间,虽然有些脏旧,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如同他们的爱情,历经风雨,终见彩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