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2年的春天,周明远背着沉重的行李,站在云南边陲这个叫大坡头的小村寨口,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。他抬头望了望四周连绵起伏的青山,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"偏远"二字的分量。
"到了,就是这儿。"带路的公社干部抹了把汗,指着前方几排低矮的土坯房,"你们上海来的知青都安排在生产二队,队长姓岩,是个彝族同志,人不错。"
明远点点头,心里却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失落。三个月前,他还是上海虹口区重点中学的高三学生,每天穿着整洁的白衬衫,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梧桐树荫下。而现在,他脚上是一双磨脚的解放鞋,身上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站在这个连电灯都没有的山村里。
"周明远是吧?"一个皮肤黝黑、身材结实的男人走了过来,他看上去三十出头,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,"我是岩波,生产二队队长。"
明远伸出手,"岩队长好。"
岩波看了看他伸出的手,咧嘴一笑,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,却没有握上来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,"走,带你去住处。"
明远的宿舍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土房,一张木板床,一个木箱,一盏煤油灯,除此之外别无他物。墙上糊着发黄的报纸,角落里结着蜘蛛网。他把行李放在床上,木板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。
"明天五点起床,跟着大伙儿去梯田干活。"岩波站在门口说,"你们城里来的娃娃,得学着吃苦。"
明远想说些什么,岩波已经转身离开,只留下一个宽厚的背影。他坐在床边,从行李中摸出一本《普希金诗选》,这是他从上海带来的唯一一本书。翻开扉页,上面写着父亲的字迹:"无论身在何处,都要保持心灵的丰盈。"
晚饭是在村口的集体食堂吃的,一碗糙米饭,一勺咸菜,几片煮南瓜。明远端着碗,看着周围蹲在地上大口吃饭的村民,他们皮肤粗糙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,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,不时爆发出粗犷的笑声。
"新来的知青?"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走过来,在他旁边蹲下,"我叫阿秀,是村里的赤脚医生。"
明远点点头,勉强笑了笑。阿秀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,但言谈举止间透着成熟。
"慢慢就习惯了,"阿秀似乎看出了他的不适应,"我刚从县里卫校回来时也不习惯,现在觉得这儿挺好。"
明远低头扒着饭,没有回应。他想起上海家中的红烧肉和白米饭,喉咙一阵发紧。
第二天天还没亮,明远就被尖锐的哨声惊醒。他迷迷糊糊地跟着人群来到梯田,岩波已经在那里等着,手里拿着一把锄头。
"今天你跟着老李头学除草。"岩波把锄头递给他,"注意别伤了秧苗。"
锄头比想象中沉得多。不到半小时,明远的手掌就磨出了水泡,腰也酸得直不起来。太阳越升越高,汗水浸透了衣服,黏腻地贴在身上。老李头是个六十多岁的干瘦老头,话不多,但干起活来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。
"小周,你这样不行。"中午休息时,老李头指着明远除过草的那片地,"草根没除干净,过几天又长出来了。"
明远看着自己满是水泡的手,委屈和愤怒突然涌上心头,"我在上海从来没干过这种活!"
"上海?"老李头嗤笑一声,"在这儿,上海和北京都一样,得靠双手吃饭。"
下午的活更加难熬。明远的手掌火辣辣地疼,每挥一下锄头都像受刑。太阳西斜时,他终于忍不住把锄头一扔,坐在田埂上喘气。
"这就累了?"岩波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。
明远抬头,逆光中岩波的身影格外高大,"我手破了,干不动了。"
岩波蹲下身,抓起他的手看了看,那些水泡有的已经磨破,渗出血丝。"晚上让阿秀给你涂点药。"他的语气缓和了些,"但活还得干完,不然影响明天的进度。"
"我又不是农民!"明远突然爆发了,"我是高中生!我读过《资本论》,会解微积分!凭什么让我在这里除草?"
岩波的表情变得严肃,"在这里,会读书和会种地一样重要。你要是真读过《资本论》,就该知道劳动没有高低贵贱。"
明远哑口无言,只能捡起锄头继续干活。那天晚上,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,浑身酸痛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窗外虫鸣阵阵,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,形成斑驳的光影。他想念上海的柏油马路,想念家中的收音机,甚至想念学校那个总是拖堂的数学老师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明远渐渐适应了农村的生活节奏,但内心的抗拒并未消失。他发现岩波似乎特别"关照"他,总是给他安排最累最脏的活——挑粪、挖沟、搬运石头。其他知青偶尔还能去村小代课或者帮会计做账,而他却始终在田间地头。
"岩队长是不是对我有意见?"一天收工后,明远忍不住问阿秀。
阿秀正在给他换手上的药,"岩哥对谁都这样,他看重你才严格要求你。"
"看重我?"明远苦笑,"他分明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。"
阿秀摇摇头,"你不了解岩哥。他父亲是当年南下干部,本来可以带全家回北方,但岩哥选择留下来,因为他觉得这里更需要他。"
明远有些意外,他没想到那个看起来粗犷的生产队长还有这样的背景。
五月的一个下午,天空突然阴沉下来,远处传来闷雷声。岩波抬头看了看天色,"要下大雨了,大家收工回去!"
村民们迅速收拾农具往村里赶。明远落在最后,他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雨缺乏概念。当他走到半山腰时,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,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。山路变得泥泞湿滑,明远一个趔趄,脚下一滑,整个人顺着山坡滚了下去。
他感到天旋地转,身体不断撞击在岩石和树根上,最后重重地落在一个浅沟里。右腿传来钻心的疼痛,雨水打在脸上,让他几乎睁不开眼。他试图爬起来,却发现右腿完全使不上力气。
"有人吗?救命!"他大声呼喊,但雷声和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。
就在明远绝望之际,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:"周明远!你在哪?"
是岩波!明远用尽全力回应:"我在这里!山沟里!"
几分钟后,岩波的身影出现在沟边。他没有丝毫犹豫,直接滑了下来,膝盖和手掌被碎石划破也毫不在意。
"伤到哪了?"岩波蹲下身检查。
"右腿,可能骨折了。"明远疼得直冒冷汗。
岩波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明远头上挡雨,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,"抱紧我,我背你上去。"
在瓢泼大雨中,岩波背着比他高一头的明远,一步一步地往上爬。明远能感觉到岩波的肌肉在颤抖,听到他粗重的喘息,但那双有力的手始终稳稳地托着他。
"为什么要回来找我?"明远在岩波耳边问。
岩波停下脚步,喘了口气,"因为你是我的责任。"
这简单的一句话,让明远眼眶发热。他突然意识到,这个他一直认为粗鲁、没文化的生产队长,有着比他高尚得多的品格。
回到村里,阿秀给明远做了简单固定,但伤情需要去县医院处理。第二天一早,岩波就找来一辆牛车,亲自送明远去县城。
路上,两人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。明远了解到,岩波其实读过初中,是村里少有的"文化人",但他从不炫耀这一点。
"我父亲总说,知识不是为了显摆,而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。"岩波说这话时,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峦,"你们城里来的知青有知识,但缺少对这片土地的感情。我严格要求你们,是希望你们能真正成为这里的一部分,而不是匆匆过客。"
明远沉默了。他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抱怨和不满,感到一阵羞愧。
在县医院,医生确认明远的右腿胫骨骨折,需要打石膏静养一个月。岩波跑前跑后办理手续,还自掏腰包买了营养品。
"岩队长,谢谢你。"明远躺在病床上,真诚地说。
岩波摆摆手,"叫我岩哥就行。等你伤好了,我教你种咖啡。咱们这儿的气候特别适合种咖啡,只是乡亲们不懂技术。你读过书,学起来快,将来可以教大家。"
明远惊讶地看着他,"你怎么知道我对植物感兴趣?"
"你行李里有本《云南植物志》,书角都翻烂了。"岩波笑道,"观察人也是生产队长的职责。"
一个月后,明远拄着拐杖回到村里。他不再抱怨生活的艰苦,而是开始认真学习当地语言,向老农请教耕作技巧。晚上,他会在煤油灯下整理笔记,把学到的农业知识与书本理论结合起来。
岩波果然如他所说,开始教明远种植咖啡。他们在村后的山坡上开垦了一小块试验田,从县农业局要来优质种苗。
"咖啡树三年才能结果,要有耐心。"岩波蹲在地里,手把手教明远如何修剪枝叶。
明远点点头,突然说:"岩哥,我想给家里写信,让他们寄些农业技术的书来。"
岩波抬头看他,阳光下,这个曾经白皙文弱的上海青年皮肤已经晒得黝黑,手掌结满了茧子,但眼神却比初来时坚定明亮得多。
"好。"岩波简短地回答,但眼中满是欣慰。
秋天来临的时候,明远已经能够熟练地用方言与村民交谈,甚至学会了唱几首彝族山歌。他主动承担了夜校的教学工作,教村民们识字算数,同时也向他们学习传统农耕智慧。
一天傍晚,明远和岩波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休息。夕阳把远山染成金色,梯田里稻浪翻滚,呈现出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。
"想家吗?"岩波突然问。
明远望着远方,沉默了一会儿,"想,但这里也开始像家了。"
岩波拍拍他的肩膀,没有说话。两人静静地坐着,看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山后。夜幕降临,繁星点点,虫鸣四起。在这片远离城市的土地上,一个城市青年完成了他的蜕变,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和价值。
1 远山记忆·归处
秋去冬来,大坡头村迎来了明远在此度过的第一个春节。村里杀了一头猪,家家户户分到了新鲜的猪肉。明远学着村民的样子,将大部分肉腌制成腊肉,挂在房梁下风干。
"明远哥,这个给你。"阿秀掀开他宿舍的布帘,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,"按你们北方的习惯包的。"
明远惊讶地接过碗,"你怎么知道我是北方人?"
"岩哥说的。"阿秀抿嘴一笑,"你虽然从上海来,但祖籍是山东,对吧?"
明远心头一暖。饺子皮厚馅少,明显是南方人的手法,但这份心意让他喉头发紧。他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,是韭菜鸡蛋馅的,虽然咸了些,却让他想起了奶奶包的味道。
"好吃吗?"阿秀期待地问。
"好吃,特别好吃。"明远使劲点头,突然想起什么,从木箱里拿出一包大白兔奶糖,"这是我家里寄来的,给你。"
阿秀接过糖,眼睛亮了起来,"上海奶糖!我只在县里供销社见过,可贵了。"她小心地剥开一颗,放进嘴里,幸福地眯起眼睛,"真甜。"
春节过后,岩波和明远开始着手咖啡试验田的准备。他们在村后山坡选了半亩向阳的坡地,清除杂草,翻松土壤。
"咖啡树喜欢酸性土壤,我们这里的红土正合适。"明远一边测量pH值一边说,"但要注意排水,雨季不能积水。"
岩波惊讶地看着他,"你懂的真不少。"
"家里寄来的书里有介绍。"明远拍了拍随身携带的《热带作物栽培技术》,"我父亲联系了华南农学院的朋友,弄到这些资料。"
然而,并非所有村民都支持这个"新奇玩意儿"。一天早晨,他们发现试验田的围栏被人推倒了,刚施的肥料也被挖了出来。
"肯定是老马叔干的。"阿秀气愤地说,"他到处说种咖啡是'不务正业',会坏了风水。"
岩波皱起眉头,"我去找他谈谈。"
"等等。"明远拦住他,"也许我们该先说服大家。如果只有我们几个人干,确实像是在胡闹。"
第二天晚上,明远在夜校下课后没有立即结束,而是拿出几张精心绘制的图纸。
"乡亲们,我想给大家看看我们计划种的咖啡。"他将图纸贴在墙上,"这不是什么资本主义的东西,而是一种经济作物。县里供销社收购价很好,一公斤咖啡豆能换十公斤大米。"
村民们凑过来看,议论纷纷。老马叔——一个满脸皱纹的瘦小老头——哼了一声:"谁知道能不能种活?咱们祖祖辈辈都是种稻子、苞谷。"
"马叔,"明远耐心解释,"咱们这儿山地多,水田少,粮食产量一直上不去。而咖啡正好适合山坡地种植,不跟粮食争地。三年后结果,一棵树能产两三斤豆子,半亩地收入就抵得上一亩好水田。"
岩波站出来补充:"县农业局说了,只要试种成功,他们提供免费技术支持和保底收购。"
老马叔将信将疑,但没再公开反对。明远知道,要真正赢得信任,必须拿出实际成果。
春天来临,咖啡苗终于从县里运来了。明远和岩波小心翼翼地将一百株幼苗种下,每天早晚去查看。明远详细记录每一株的生长情况,调整施肥和浇水的方案。
与此同时,他在夜校的教学也有了新变化。除了识字算数,他开始讲授基本的卫生知识。
"疟疾是通过蚊子传播的,所以我们要清除积水,防止蚊子繁殖。"明远在黑板上画出蚊子的生命周期,"特别是房前屋后的瓶瓶罐罐,最容易滋生蚊虫。"
起初村民们半信半疑,但当夏季来临,往年肆虐的疟疾果然减少了许多,大家开始认真对待这个"上海小医生"的建议。阿秀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,两人走家串户,帮助村民改善卫生条件。
"你真有办法。"一天傍晚,阿秀和明远从一户人家出来,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"以前我说这些,他们都笑我'读书读傻了'。"
明远看着阿秀被夕阳染红的脸庞,心跳突然加快,"那是因为你一个人力量有限。改变需要时间,也需要更多人一起努力。"
阿秀突然指向远处的山坡,"看,咖啡苗长高了!"
确实,那些刚种下时只有巴掌高的小苗,现在已经长到膝盖那么高,嫩绿的新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。明远感到一种奇妙的成就感,这比他在学校考第一名时还要充实。
然而好景不长,六月初的一场暴雨给了他们当头一棒。连续三天的倾盆大雨导致山坡局部滑坡,三分之一的咖啡苗被泥石流冲毁。
明远站在一片狼藉的试验田边,心如刀绞。这些幼苗就像他的孩子,每天精心照料,记录它们的每一点变化。现在,近三个月的努力毁于一旦。
"别灰心。"岩波拍拍他的肩膀,"还剩六十多株呢。咱们得想办法加固坡地,防止下次再滑坡。"
明远蹲下身,轻轻扶起一株被冲倒但还连着根的幼苗,"需要修排水沟,还要种些固土的植物。书上有介绍,我回去查查。"
那天晚上,明远在煤油灯下翻遍了所有资料,最终找到了解决方案——在咖啡树之间种植一种本地常见的灌木,既能固土保水,落叶还能增加土壤肥力。
第二天一早,他就拉着岩波上山挖灌木。阿秀听说后,也带着几个村姑来帮忙。令明远惊讶的是,老马叔也扛着锄头来了。
"闲着也是闲着。"老头嘟囔着,避开明远感激的目光,"反正这山坡闲着也是闲着。"
在众人的努力下,试验田不仅修复了,还扩大了规模。明远将剩下的咖啡苗重新规划,留出更宽的行距,便于管理和采摘。他在每一排咖啡树之间种上固土灌木,并沿着山坡修建了排水沟。
七月的一天夜里,明远正在整理试验记录,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哨声和喊叫声。他冲出门,看到远处河边的稻田方向人影晃动,火把的光亮在黑夜中格外醒目。
"怎么了?"他拦住一个往那边跑的村民。
"河水暴涨,要淹稻田了!大伙儿都去抢修堤坝!"
明远二话不说,抓起铁锹就跟了上去。河边已经聚集了全村劳力,人们正拼命往麻袋里装土,垒高堤坝。河水咆哮着,已经漫过部分低洼处的稻田。
"明远!过来帮忙!"岩波在人群中大喊,他光着膀子,浑身泥水,正和几个壮劳力扛着一根粗木桩。
明远跑过去,和他们一起将木桩打入堤坝最薄弱的位置。冰冷的河水不断拍打着他们的小腿,水势还在上涨。
"再来一根!"岩波喊道,"要快!"
又一波洪峰袭来,堤坝的一段突然崩塌,河水汹涌而入。明远站的位置瞬间被冲垮,他一个踉跄跌入湍急的水中。
"明远!"岩波大喊一声,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。
明远在水中挣扎,浑浊的河水灌入他的口鼻,沉重的雨靴像铅块一样拖着他下沉。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时,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衣领。
岩波拖着他游向岸边,在众人的帮助下爬了上来。明远剧烈咳嗽着,吐出几口河水,却看到岩波已经转身继续投入抢险。
"别愣着!"岩波回头吼道,"堤坝守不住,全村半年的口粮就没了!"
明远抹了把脸,抓起铁锹重新加入战斗。那一夜,全村人通宵奋战,终于在黎明时分保住了大部分稻田。当第一缕阳光照在疲惫不堪的人们身上时,不知谁先哭了起来,接着哭声、笑声连成一片。
明远瘫坐在泥泞的堤坝上,看着被朝阳染红的河水和劫后余生的稻田,突然理解了岩波所说的"对这片土地的感情"。这不是书本上能学到的,而是在汗水、泪水和泥土中生长出来的真实情感。
从那以后,村民们看明远的眼神彻底变了。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照顾的"城里娃",而是和他们一起流血流汗的自己人。老马叔甚至送来了自家酿的米酒,说是给明远"驱驱寒气"。
八月中旬,明远收到家信,父亲在信中透露,政策可能有变,知青返城的消息即将下来,让他做好准备。
这封信让明远辗转难眠。一年前,他日夜盼望着回城的那一天。而现在,想到要离开大坡头,离开这片他付出心血的土地,离开岩波、阿秀和那些朴实的村民,他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。
第二天去试验田的路上,明远一直心不在焉。
"有心事?"岩波敏锐地察觉到了。
明远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家信的事告诉了岩波。令他意外的是,岩波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或不舍。
"这是好事啊。"岩波蹲下身检查咖啡树的长势,"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,回上海能上大学,有更好的前途。"
"可是咖啡树才刚有起色,夜校的教学计划也才进行到一半..."明远声音低了下去。
岩波站起身,直视他的眼睛,"明远,这一年你已经做了很多。咖啡种植技术我们都学会了,夜校也有阿秀可以接手。你不能因为我们的需要,就放弃自己的人生。"
明远没有回答。那天晚上,他独自爬到村后的山坡上,望着月光下静谧的村庄和远处起伏的山峦。这里的一草一木,他都如此熟悉。阿秀教他认的草药,岩波带他打猎的小路,老马叔偷偷塞给他的野蜂蜜...这些细碎的温暖已经融入他的血脉。
三天后,县里的通知果然下来了:知青可以自愿申请返城。村里其他几个知青欢天喜地地开始收拾行李,只有明远迟迟没有动作。
"你怎么还不去申请?"阿秀帮他整理试验数据时问道,声音有些发抖。
明远停下笔,看着阿秀低垂的睫毛,"我在想...也许可以再留一段时间。咖啡树明年就能开花结果了,我想看到它们丰收。"
阿秀猛地抬头,眼中闪烁着泪光,"真的?"
"真的。"明远轻声说,伸手擦去她脸颊上滑落的泪珠,"而且...我舍不得这里的人。"
阿秀的脸一下子红了,她慌乱地站起身,"我...我去给你倒杯水。"
明远望着她逃也似的背影,嘴角不自觉地上扬。那一刻,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。
九月初,大部分知青已经离开。明远送走了同来的最后一个上海伙伴,回到突然安静了许多的村小。他拿起粉笔,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课程内容,转身面对教室里坐得整整齐齐的村民——有老人,有妇女,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。
"今天我们继续学习分数运算..."他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,窗外,秋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已经开始泛黄的咖啡树叶上。
傍晚下课后,明远照例去试验田查看。让他惊讶的是,岩波和阿秀都在那里,身边还站着几个村民。
"这是...?"明远疑惑地问。
岩波笑着指向咖啡树,"你看。"
明远走近一看,几乎每棵咖啡树的枝丫间都冒出了小小的白色花苞,在夕阳下像一颗颗珍珠。
"开花了!比预计的早了半年!"明远惊喜地叫道。
"因为你照料得好。"阿秀柔声说,"书上说开花后多久能结果?"
"六到八个月。"明远小心翼翼地抚摸那些娇嫩的花苞,"如果一切顺利,明年春天我们就能收获第一批咖啡豆了。"
村民们围上来,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,脸上满是期待。老马叔挤到前面,眯着眼睛看了半天,突然说:"这小白花还挺香。"
大家都笑了。明远站在人群中,看着这些质朴的笑脸,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。他知道,自己已经在这片遥远的红土地上扎下了根,而这比任何返城通知都更重要。
夜幕降临,众人散去。明远留在试验田边,借着月光记录开花情况。身后传来脚步声,是阿秀提着煤油灯来了。
"就知道你还在忙。"她把灯放在田埂上,"我给你带了晚饭。"
明远合上记录本,接过还温热的饭盒。两人肩并肩坐在田埂上,夜风送来咖啡花若有若无的清香。
"你真的不后悔留下吗?"阿秀小声问。
明远望着远处村庄的点点灯火,又抬头看看满天繁星,轻声说:"上海有我的过去,但这里有我的未来。"
阿秀悄悄握住了他的手。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中,两颗年轻的心如同那些初绽的咖啡花,静默而热烈地绽放着。
2 远山记忆·根深
1977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。春节刚过,大坡头村后的山坡上,那些咖啡树的枝叶间已经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,像一串串小巧的红灯笼,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。
明远蹲在一株咖啡树旁,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熟透的咖啡果,轻轻一挤,里面两颗饱满的豆子就滑了出来,裹着黏滑的果胶。
"甜的吗?"阿秀蹲在他身边,好奇地问。
明远将一颗豆子上的果胶擦掉一点,递到她嘴边,"尝尝。"
阿秀轻轻咬了一口,随即皱起鼻子,"好苦!"
明远笑起来,"现在当然苦,要经过晾晒、烘焙才会香。"他站起身,环顾四周近百株挂满果实的咖啡树,胸口涌动着难以言表的成就感。两年半了,从那些弱不禁风的幼苗,到如今硕果累累的成树,每一株都凝聚着他的心血。
"明天开始采摘吧?"阿秀拍了拍围裙上的泥土,"我爹说可以组织半个生产队的人手来帮忙。"
明远点点头,"熟果不等人,再晚就要掉落了。"
第二天清晨,全村男女老少都聚集到了咖啡园。明远和阿秀提前准备好了竹筐和布兜,将村民分成几个小组:采摘组、运输组和初加工组。
"摘红色的,留青色的。"明远示范着正确的采摘手法,"不要硬拽,这样轻轻一扭就下来了。"
老马叔带着几个老人负责将采摘下来的咖啡果铺在竹席上晾晒。老头子现在成了咖啡种植最积极的拥护者,逢人就夸"明远这娃有眼光"。
"马叔,您看这豆子成色怎么样?"明远抓了一把刚摘的果实给他看。
老马眯起眼睛,粗糙的手指拨弄着那些红果子,"饱满,真饱满!比县农技站去年展示的那些样品强多了。"他压低声音,"听说供销社收购价又涨了?"
明远笑着点头,"上个月通知的,一级豆子能给到两块五一公斤。"
老马咂咂嘴,"了不得!这一园子怕不是能有百把公斤?"
"保守估计一百二十公斤。"明远计算着,"除去交给集体的部分,每家能分到十几块钱呢。"
老马拍拍他的肩膀,"好小子,你给村里开了条财路。"老头子顿了顿,难得地露出慈祥的表情,"听说你不打算回城了?"
明远望向远处正在指导妇女们采摘的阿秀,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"这里挺好的。"
采摘持续了三天。最后一天下午,明远正在晾晒场翻动咖啡果,岩波匆匆走来,脸色不太对劲。
"怎么了岩哥?"明远直起腰问。
岩波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,"家里来的。父亲病重,想见我。"
明远接过信看了起来。岩波的父亲是当年南下的老干部,文革期间受到冲击,被下放到东北劳改农场,直到去年才平反,但身体已经垮了。
"你得回去看看。"明远将信折好还给他。
岩波眉头紧锁,"现在正是春耕关键时期,生产队离不开人。"
"不是还有我吗?"明远拍拍胸脯,"这两年在你的鞭策下,我什么农活没干过?"
岩波看着他,突然咧嘴笑了,"你小子...确实长进了不少。"他叹了口气,"那我明天一早就动身。生产队的事就交给你了,特别是早稻插秧,节气不等人。"
"放心吧。"明远郑重地点头。
当晚,明远和阿秀为岩波准备了一些路上吃的干粮和村里的特产。岩波收拾着简单的行李,突然从箱底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明远。
"这是...?"明远解开布包,里面是一本皮质笔记本和一支钢笔。
"笔记本是我父亲当年给我的,钢笔是他平反后寄来的。"岩波的声音有些沙哑,"我想送给你。"
明远惊讶地抬头,"这太珍贵了,我不能收。"
"拿着吧。"岩波按住他的手,"你爱记录,爱学习,这些东西在你手里比在我这儿有用。"他顿了顿,"我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多读书,可惜我不是那块料。你不一样..."
明远感到眼眶发热,郑重地收下了这份礼物,"我会好好使用的。代我向老爷子问好。"
第二天黎明,全村人都来为岩波送行。老马叔塞给他一包草药,说是对肺病有奇效;几个孩子送来了自己捡的最漂亮的鸟羽和石头;阿秀则准备了一个绣着彝族花纹的布囊,里面装着几种常用药材和一张写有服用方法的纸条。
岩波一一谢过,最后用力抱了抱明远,"别把生产队带垮了!"
明远捶了他一拳,"路上小心,早点回来。"
看着岩波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,明远突然意识到,这个粗犷的彝族汉子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兄弟。
岩波离开后的日子,明远忙得脚不沾地。白天要安排生产队的农活,晚上还要整理咖啡豆的加工记录。阿秀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,不仅接手了夜校的教学,还帮着处理生产队的文书工作。
四月中旬的一个傍晚,明远正在大队部核对春耕进度,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。他走出去,看到几个村民围在院子里那台唯一的晶体管收音机旁,神情激动。
"怎么了?"明远问道。
"明远!快过来听!"老马叔招手,"广播里说...说那个'四人帮'被粉碎了!文化大革命结束了!"
明远一个箭步冲过去,挤到收音机前。广播里正在播放《人民日报》社论,宣布党中央一举粉碎"四人帮"反党集团,历时十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。
村民们议论纷纷,大多数人并不完全理解这意味着什么,但都能感受到这是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。明远站在那里,心跳如鼓。作为经历过文革的知识青年,他比村民们更清楚这一消息的分量。
"会有什么变化吗?"阿秀悄悄走到他身边问。
明远深吸一口气,"会有的,很大的变化。"他看着阿秀困惑的表情,轻声解释,"这意味着国家要走上正轨了,教育、经济...很多方面都会改革。"
那天晚上,明远辗转难眠。他轻手轻脚地起床,点亮煤油灯,翻开岩波送给他的笔记本,开始写信给上海的父母。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他详细描述了村里的近况,也提到了广播里听到的重大新闻。
写完后,他吹灭油灯,走到窗前。月光下的村庄静谧安详,远处传来几声犬吠。明远突然有种预感,他的生活可能即将迎来又一次转折。
五月初,明远收到了家里的回信。父亲在信中难掩兴奋,说中央正在讨论恢复高考的事,很可能今年就会实施,让他抓紧时间复习功课。
"高考?"阿秀端着草药茶进来,看到明远盯着信纸发呆,"什么高考?"
明远把信递给她,"国家可能要恢复大学招生考试了。"
阿秀快速浏览着信件,手指微微发抖,"那...你可以考大学了?"
"理论上是这样。"明远的声音有些干涩,"但我已经离开学校三年多了,很多知识都忘了..."
阿秀放下信,直视他的眼睛,"你不想考吗?"
明远沉默了。他怎么会不想?上大学曾经是他最大的梦想。但现在的他,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一心只想逃离农村的毛头小子了。这里有他的咖啡园,有他参与建设的村庄,有岩波这样的兄弟,还有...阿秀。
"我不知道。"他最终说道,"即使考上,也要四年才能毕业。到时候..."
"到时候咖啡园早就能自己运转了。"阿秀接过话头,声音出奇地平静,"夜校也有我负责。你不用担心村里。"
明远抬头看她,发现阿秀的眼睛亮得惊人,但嘴角却在微微颤抖。
"阿秀..."
"我去看看晾晒的药材。"阿秀突然转身离开,脚步匆忙得近乎逃跑。
明远没有追上去。他知道阿秀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消息,就像他自己一样。
接下来的日子,明远陷入了矛盾之中。白天,他全身心投入生产队的工作;晚上,则翻出从上海带来的高中课本,在煤油灯下艰难地复习。那些曾经熟悉的公式和定理,现在看起来竟如此陌生。
五月底的一天傍晚,明远正在咖啡园里除草,阿秀提着篮子来找他。
"给你。"她从篮子里拿出几本崭新的书,《数学》、《物理》、《化学》的高考复习资料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。
明远惊讶地接过,"这是...?"
"我托县里卫生院的同学买的。"阿秀不敢看他的眼睛,"最新版的,应该对你有用。"
明远翻开书页,上面还有淡淡的墨香。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铅字,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。
"谢谢。"他轻声说,却觉得这两个字如此苍白。
阿秀终于抬起头,眼中含着泪光却倔强地微笑,"你一定要考上。为了你自己,也...也为了我们大家。"
明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一把将阿秀拉入怀中。女孩的身体先是僵硬,随后慢慢柔软下来,最终在他怀里轻轻颤抖。
"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。"明远的声音闷在阿秀的发丝间,"我想学习,想上大学,但我也舍不得这里,舍不得..."
"你不需要现在做决定。"阿秀轻轻推开他,抹了抹眼睛,"先复习,等政策正式公布了再说。"
那天晚上,他们并肩坐在咖啡园的小山坡上,看着满天繁星,聊了很多很多。阿秀说起她小时候跟着奶奶采药的趣事,明远则讲述上海的弄堂生活和校园时光。两人默契地避开了未来的话题,只是珍惜着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。
六月中旬,中央正式宣布恢复高考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全国。明远从县里带回了一份《人民日报》,上面详细刊登了高考的具体政策和考试大纲。
"十月份考试?"老马叔眯着眼睛看报纸,"那不就剩四个月了?"
明远点点头,"全国统一考试,择优录取。"
"那你得抓紧啊!"老马一拍大腿,"生产队的活你别管了,专心复习去!"
其他村民也纷纷附和。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让明远喉头发紧。三年前,他还是个被村民们视为负担的外来者;而现在,他们却愿意为他牺牲劳动力,只为了他能有更好的前途。
阿秀更是包揽了他的一切杂务,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,还特意去县里买了补脑的核桃和黑芝麻。
"你这样我会过意不去的。"一天晚上,明远拦住又要去给他熬汤的阿秀,"你已经够忙了。"
阿秀摇摇头,"这是我愿意做的。"她顿了顿,声音低了下去,"我不想你将来后悔...后悔没有尽力。"
明远握住她的手,"阿秀,无论我考不考得上,无论我去哪里,有一件事是不会变的。"
阿秀抬头看他,眼中带着询问。
"我对你的感情。"明远一字一句地说,"这三年来,是你让我在这异乡感受到了家的温暖。我..."
阿秀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,脸颊绯红,"别说了...等考完试再说,好吗?"
明远轻轻拉下她的手,坚定地说:"不,我要现在说清楚。阿秀,我爱你。无论未来如何,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。"
月光下,阿秀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滚落。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绣花荷包,塞到明远手中,"这是我们彝族的定情信物...我绣了三个月..."
荷包上绣着精美的图案:一棵咖啡树,树下两个小小的人影手牵着手。明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,他珍重地将荷包贴在胸前,"我会永远珍藏。"
七月的云南进入了雨季。连绵的阴雨给咖啡豆的晾晒带来了麻烦,但也给了明远更多复习的时间。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,从早到晚埋首于题海之中。阿秀每天准时送来三餐和提神的草药茶,却从不打扰他学习,只是默默地在门口放下东西就离开。
七月底的一天,久违的太阳终于露了脸。明远决定给自己放半天假,去咖啡园转转。刚走出门,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扛着行李从村口走来。
"岩哥!"明远惊喜地叫道,飞奔过去。
岩波看上去瘦了不少,但精神很好。两人紧紧拥抱,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背。
"老爷子怎么样?"明远接过他的行李问。
"好多了。"岩波笑着说,"组织上安排了最好的医生,现在已经能下床走动了。"他环顾四周,"村里看起来不错啊,你没把我的生产队搞垮?"
明远笑着汇报了这几个月的进展:春耕顺利完成,早稻长势良好,咖啡豆已经全部晒干脱壳,就等着去县里交售了。
"听说你要参加高考?"岩波突然问道。
明远点点头,"还在复习,不一定考得上。"
岩波拍拍他的肩膀,"你肯定行。当年你刚来时我就看出来了,你是个读书的料。"
两人边走边聊,来到大队部。岩波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布包,"给,父亲让我带给你的。"
明远打开一看,是几本大学教材和一叠高考模拟题,上面还有岩波父亲的亲笔题字:"知识报国,不忘初心"。
"老爷子知道你要高考,特意托人找的资料。"岩波说,"他还说,如果你考上了北京的好大学,一定要去看看他。"
明远抚摸着那些书本,感动得说不出话来。
晚上,全村人为岩波举行了简单的接风宴。席间,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诉岩波明远这几个月的工作有多出色,咖啡豆卖得有多好,夜校的学生又增加了多少...
岩波听着,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。饭后,他把明远叫到一旁,"我有个想法。"
"什么?"
"如果...我是说如果你考上了大学,生产队想聘你当技术顾问。"岩波认真地说,"寒暑假回来指导一下就行,我们给你开工资。"
明远愣住了,"这...合适吗?"
"有什么不合适的?"岩波笑道,"你是我们村咖啡种植的专家,这点全村人都认。再说了,"他眨眨眼,"你舍得放下你的咖啡园和阿秀吗?"
明远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,"你...你都知道了?"
岩波大笑,"全村人都知道,就你俩以为还瞒着呢!"
八月的阳光炙烤着红土地,明远的复习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。与此同时,村里的第一茬咖啡豆终于要运往县供销社交售了。岩波组织了几个壮劳力,明远和阿秀则负责品质检验和包装。
交售那天,全村人都聚集在晒谷场上,看着一袋袋咖啡豆装上牛车。老马叔抚摸着那些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豆子,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。
"能卖个好价钱吧?"他紧张地问明远。
明远信心十足地点头,"按我们检验的结果,大部分能达到一级标准,少部分特级。"
果然,下午岩波从县里回来时,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。他跳下牛车,高举着供销社的收购单,"一百二十八公斤!卖了三百二十块钱!"
村民们欢呼起来。按照事先商定的分配方案,一半归集体,另一半按劳力分配到户。这意味着每家能分到七八块钱,相当于一个壮劳力一个月的工分收入。
"这只是开始。"明远在庆祝会上说,"明年产量会更高,后年我们计划扩种到五亩..."
老马叔带头鼓掌,老头子现在逢人就说"种咖啡比种苞谷强十倍"。
丰收的喜悦稍稍冲淡了高考临近的紧张气氛。九月初,明远前往县城报名,带回了准考证和详细的考试安排。
"十月十二号开始,连考三天。"他给岩波和阿秀看考试科目,"语文、数学、政治、物理化学合卷..."
阿秀仔细记下考试日期,已经开始盘算那天要给明远准备什么营养餐了。
时间如白驹过隙,转眼就到了十月初。明远的复习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,整个人瘦了一圈,但眼睛却格外明亮。阿秀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却从不说泄气的话,只是更加细心地照料他的生活起居。
考试前三天,阿秀突然提出要带明远去一个地方。两人沿着山路走了约莫一个小时,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谷。谷底有一泓清泉,周围开满了野花。
"这是..."
"我的秘密花园。"阿秀笑着说,"小时候每次不开心,我就来这里。泉水特别清甜,野花四季不断。"
她拉着明远在泉边坐下,从背篓里取出准备好的食物:糯米饭团、烤鱼、野果,还有一小壶自家酿的米酒。
"考前放松一下。"阿秀给他倒了一小杯酒,"别想考试,就想想美好的事情。"
明远接过酒杯,看着眼前这个善良美丽的姑娘,心中涌起无限柔情。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她身上,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,美得不像凡间女子。
"阿秀,"他轻声说,"等考完试,我有话要对你说。"
阿秀抬眼看他,眼中似有星辰闪烁,"我也有话对你说。"
两人相视一笑,默契地碰了碰酒杯。泉水叮咚,仿佛在为他们伴奏;野花摇曳,仿佛在为他们祝福。
明天,明远将踏上考场;而无论结果如何,他知道,自己的人生已经与这片红土地,与这个彝族姑娘,紧密相连,再也无法分开。
3 远山记忆·归途
1978年的春天,一封挂号信送到了大坡头村大队部。岩波拿着那封信,一路小跑到试验田,远远就喊:"明远!录取通知书来了!"
明远正在给咖啡树修枝,听到喊声,手一抖,剪刀差点掉在地上。阿秀比他反应更快,已经跑过去接过信,又跑回来塞到他手里,胸口剧烈起伏着,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紧张。
信封上赫然印着"北京大学"四个红色大字。明远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,撕了三次才打开信封。薄薄的一页纸上写着,他被北京大学植物学专业录取,报到时间为三月十日。
"北大!是北大啊!"岩波一把抱起明远转了个圈,黝黑的脸上绽放出孩子般的笑容,"我就知道你小子能行!"
明远呆呆地看着通知书,大脑一片空白。他考上了,而且还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。这意味着什么?全新的生活?光明的未来?还是...与这片土地,与眼前这些人的分离?
"明远?"阿秀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,声音有些发抖,"你...不高兴吗?"
明远这才回过神来,看到阿秀眼中闪烁的泪光,岩波脸上未褪的笑容,还有闻讯赶来的村民们期待的表情。他深吸一口气,挤出一个笑容:"高兴,当然高兴。只是...太突然了。"
当晚,村里为明远举行了隆重的欢庆会。老马叔搬出了珍藏多年的米酒,妇女们准备了丰盛的菜肴,连孩子们都穿上了节日才穿的衣裳。人们轮番上前向明远敬酒,说着祝福的话。
"当年你刚来的时候,我还觉得你这城里娃吃不了苦,"老马叔拍着明远的肩膀,眼睛里泛着光,"没想到啊没想到,你不仅种出了咖啡,还考上了北大!给咱们大坡头长脸了!"
明远喉头发紧,只能一仰头把酒干了。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,却冲不散胸口的酸涩。
欢庆会持续到深夜。当人群散去,明远独自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,望着满天繁星。三年前,他刚到这里时,也曾这样仰望星空,满心都是对未来的迷茫和对城市生活的思念。而现在,当他终于可以回到城市,回到那种熟悉的生活,为什么心里却如此不舍?
"就知道你在这儿。"阿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她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,暖黄的光晕映着她清秀的脸庞。
明远往里挪了挪,给她让出位置。阿秀坐下,将灯放在两人之间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。
"给你的。"她轻声说,"本来想等你走那天再送的。"
明远打开布包,里面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笔记本,封面上绣着一株咖啡树。翻开内页,每一页都贴着不同的植物标本,旁边用工整的小字标注着名称、药用价值和生长习性。
"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草药,"阿秀低着头,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干枯的叶片和花瓣,"想着...也许对你的学习有帮助。"
明远小心地翻动着这本凝聚了阿秀心血的笔记,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。最后一页贴着一朵小小的红花,旁边写着:"相思子,性平,味苦,主治...相思之疾。"
"阿秀..."他抬头,看到女孩脸上滑落的泪水,在灯光下像晶莹的珍珠。
"别说。"阿秀伸手按住他的嘴唇,"明天再说。今晚...今晚就让我陪你看星星,好吗?"
明远将她拉入怀中,两人依偎在榕树下,静静望着满天繁星,谁都不愿打破这最后的宁静。
接下来的日子像梦一样飞逝。明远忙着办理各种手续,收拾行李,与村民们一一道别。岩波组织生产队给他凑了路费和第一学期的生活费,老马叔塞给他一包珍贵的野生天麻"给教授们尝尝",连平时最抠门的李婶都送来了亲手纳的鞋垫。
启程前三天,明远和阿秀又去了那个秘密山谷。春日的山谷比上次来时更加美丽,野花遍地,泉水叮咚。两人坐在泉边,一时无话。
"我查过了,"最后还是明远打破沉默,"从北京到昆明的火车要两天两夜,再从昆明到县里要一天,然后..."
"然后走半天山路就到村里了。"阿秀接上他的话,嘴角微微上扬,"我算过,如果你寒暑假都回来,四年里我们还能见八次面。"
明远握住她的手,"不止八次。我会尽量多回来的,五一、国庆...只要有长假我就回来。"
阿秀摇摇头,"别耽误学习。四年...很快就过去了。"她深吸一口气,直视明远的眼睛,"我要告诉你一件事。"
"什么?"
"我申请了县里的赤脚医生培训班。"阿秀的眼睛亮晶晶的,"三年制,结业后能拿到乡村医生资格证书。等你毕业回来,我就是真正的医生了。"
明远心头一热,将她紧紧抱住,"你真棒!我就知道你不会原地踏步。"
"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进步啊。"阿秀在他耳边轻声说,"岩哥说得对,爱一个人,就要和他一起成长。"
离开的那天清晨,全村人都来送行。明远背着简单的行囊,里面装着阿秀的草药笔记、岩波送的钢笔、村民们凑的路费和各式各样的土特产。岩波坚持要送他到县里坐车,阿秀则默默跟在后面。
走到村口,明远停下脚步,转身看着这个他生活了三年的小村庄。晨雾中的大坡头宁静而美丽,炊烟袅袅,鸡犬相闻。咖啡园在朝阳下泛着新绿,那是他和村民们共同创造的奇迹。
"我会回来的。"他轻声说,更像是对自己的承诺。
岩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"记住,这里永远有你的家。"
阿秀走上前,将一个绣着咖啡花的荷包挂在他脖子上,"里面装着家乡的土和咖啡种子,想家了就闻一闻。"
明远再也控制不住,一把将阿秀搂入怀中,在她耳边低语:"等我回来,我们就结婚。"
阿秀在他怀里轻轻点头,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。
北京的生活与明远记忆中的城市生活截然不同。北大校园里充斥着久违的书香和学术气息,同学们来自全国各地,都是各自地方的佼佼者。起初,明远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人,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和些许惶恐。
但他很快发现,三年的乡村生活给了他独特的优势。当城里长大的同学为野外实习叫苦连天时,他能轻松应对;当讨论植物生长习性或土壤性质时,他的实践经验让教授都为之侧目。
然而,夜深人静时,明远总会取出阿秀的荷包,轻轻嗅着里面泥土和咖啡的香气,思绪便飞回遥远的云南山村。他每周都给阿秀和岩波写信,详细描述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,也急切地询问村里的近况。
"咖啡树长势良好,今年预计能收获两百公斤豆子..."
"夜校又多了十几个学生,我现在教他们基础的卫生知识..."
"岩哥被选为村支书了,他说要争取把电线拉到村里..."
阿秀的回信总是充满朝气,字里行间透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期待。她详细记录着培训班的见闻,偶尔也会小心翼翼地表达思念:
"今天学了解剖学,差点晕过去,但想到你在看着,就咬牙坚持下来了..."
"昆明来的教授说我的草药笔记很有价值,建议我系统整理..."
"夜里梦见你回来了,醒来发现枕头湿了一片..."
第一学期结束前夕,明远收到了一个包裹,里面是一小袋新鲜的咖啡豆和一张字条:"今年第一批收成,特意留给你尝尝。想你。——阿秀"
明远捧着那些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豆子,在宿舍里泪流满面。那一刻,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,无论北京多么精彩,他的根已经深扎在云南的那片红土地里。
寒假,明远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归途。两天两夜的火车,一天的汽车,再加半天的山路,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村口时,第一个看见他的是正在挑水的老马叔。
"明远?明远回来啦!"老头子丢下水桶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。
转瞬间,明远就被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团团围住。人们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,拉扯着他的行李,仿佛他是凯旋的英雄。岩波拨开人群冲过来,一把抱住他,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。
"瘦了!"岩波上下打量着他,"但更精神了!"
明远环顾四周,急切地寻找着那个最想见的身影。岩波会意地一笑,指向卫生所:"阿秀在那儿给人看病呢,不知道你今天回来。"
明远把行李塞给岩波,拔腿就跑。卫生所是新建的一间砖房,门上挂着"大坡头村卫生室"的牌子。他推开门,看到阿秀正背对着门给一个老人量血压,白大褂显得她更加清瘦。
"请稍等..."阿秀头也不回地说,声音比记忆中更加沉稳。
明远站在那里,贪婪地看着她挺直的背影,盘起的发髻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。直到老人注意到他,惊讶地叫出声:"哎呀,这不是明远吗?"
阿秀猛地转身,血压计的橡皮球掉在地上。她瞪大眼睛,嘴唇颤抖着,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。
"我回来了。"明远轻声说,喉头发紧。
阿秀如梦初醒,对老人快速交代了几句,然后几乎是跑着扑进明远怀里。明远紧紧抱住她,闻到她发间熟悉的草药香,感到一颗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处。
接下来的日子像梦一样美好。明远挨家挨户拜访,给村民们讲述北京的见闻;岩波拉着他查看咖啡园的发展规划;阿秀则带着他参观新建的卫生所,骄傲地展示她学到的医疗技能。
除夕夜,全村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。饭后,明远当众宣布了他和阿秀的婚约。在众人的祝福声中,两人交换了简单的银戒指——那是明远用第一笔奖学金买的。
"等你毕业回来,我们就办婚礼。"阿秀靠在他肩头轻声说。
明远握紧她的手,"一定。"
四年的大学生活如白驹过隙。明远以优异成绩毕业,导师推荐他留校任教,同时有数家科研机构向他抛出橄榄枝。就在他犹豫不决时,一封加急电报送到了他手中:
"村遇山洪,咖啡园损毁严重,人员平安。勿忧。速归?——岩波"
明远当即退了已接受的面试邀请,收拾行李准备南下。室友不解地问他:"为了一个偏远山村放弃北京的工作机会,值得吗?"
明远笑了笑,从脖子上取下那个已经有些褪色的荷包,"有些人,有些地方,一旦走进心里,就再也出不去了。"
当他辗转回到大坡头时,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如刀绞。昔日的梯田被泥石流冲得面目全非,咖啡园大半被毁,几户村民的房屋倒塌,全村人正在岩波的带领下清理淤泥、修复房屋。
"明远!"岩波第一个看见他,扔下铁锹跑过来,脸上混杂着喜悦和忧愁,"你怎么...我是说,太好了你回来了!"
明远紧紧握住他的手,"情况怎么样?"
"比想象的好。"岩波指向正在重建的房屋,"人员都安全,粮食也抢救出来了。就是咖啡园..."他声音低了下去。
明远拍拍他的肩膀,"没关系,我们能重建。"
阿秀闻讯从临时医疗点跑来,白大褂上沾满泥点,脸上写满疲惫和惊喜。两人紧紧相拥,无需言语。
当晚,明远召集村干部开会,提出了详细的灾后重建计划。凭借他的专业知识和人脉,很快争取到了县里的救灾资金和技术支持。他白天和村民们一起劳动,晚上则伏案设计新的咖啡园规划,常常工作到深夜。
一个月后,当最后一片淤泥被清除,第一栋新房落成时,全村人举行了简单的庆祝会。会上,岩波突然站起来,清了清嗓子:
"今天,我有个提议。"他环视众人,"明远大学毕业,本来可以在北京有很好的前途,但他选择回来帮助我们。我提议,请他担任我们村的科技副主任,负责咖啡园重建和产业发展。大家说怎么样?"
村民们一致鼓掌通过。明远站起来,眼眶发热:"谢谢大家的信任。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,能为家乡做贡献是我的荣幸。"
他转向阿秀,握住她的手,"而且,我和阿秀也该完成我们的婚礼了。"
欢呼声中,阿秀红着脸依偎在他肩头,眼中闪烁着幸福的泪光。
婚礼定在秋收之后。这期间,明远带领村民们不仅重建了咖啡园,还引进了新的咖啡品种和加工技术;阿秀则通过县卫生局的考核,正式成为注册乡村医生。
婚礼那天,全村人穿着节日盛装聚集在晒谷场上。明远一身中山装,阿秀则穿着精美的彝族嫁衣,两人在乡亲们的祝福声中完成了传统仪式。
岩波作为证婚人,将两人的手放在一起:"从今往后,无论顺境逆境,你们都要像咖啡树一样,根连根,枝缠枝,共同经历风雨,一起迎接阳光。"
婚后的生活忙碌而充实。明远运用所学知识,不仅恢复了咖啡种植,还带领村民发展起生态农业;阿秀的卫生所升级为乡级医疗点,服务周边好几个村庄。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,大坡头村成为全县第一个通电、通自来水的行政村,咖啡产业更是远近闻名。
1985年,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,取名"思远",寓意思念与远方。而在思远学会走路那年,明远和阿秀创办的乡村学校也正式开学了。开学典礼上,明远看着教室里那些求知若渴的孩子们,想起了多年前他刚到这里时办的夜校。
"想什么呢?"阿秀悄悄握住他的手。
明远微笑着看向妻子,又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咖啡园和远处连绵的青山:"想我们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。"
夕阳西下,为整个村庄镀上一层金色。炊烟袅袅升起,孩子们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。明远知道,这里不是他生命的起点,却是他心灵的归宿。在这片遥远的红土地上,他找到了爱情,实现了价值,完成了从一个城市知青到乡村建设者的蜕变。
而这一切,都始于1972年那个春天,一个上海青年背着行囊,站在村口茫然四顾的时刻。那时的他不会想到,这片陌生的土地将给予他如此丰厚的馈赠——不仅是事业和爱情,更是一种扎根于大地的踏实与幸福。